寒露刚过,灵江的水汽带着刺骨的凉意。林晚秋带着两个妇女在渠边修剪垂柳的杂枝,刀疤脸则领着护江队的弟兄清理沉沙池里的积泥——这些混着肥力的泥沙要晒干了拌进堆肥,是来年春耕的好养料。
“晚秋姑娘,你看那是什么?”一个妇女突然指着渠下游的芦苇荡,声音里带着怯意。林晚秋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芦苇丛中闪过一个灰褐色的身影,身形瘦小,动作极快,转眼就消失在茂密的蒲草里。
刀疤脸立刻握紧腰间的刀,带着两个弟兄追了过去:“莫不是偷稻子的毛贼?最近周边总丢粮食。”林晚秋却觉得不对劲,那身影看着不像成年人,而且跑起来毫无声响,倒像是常年在野外生存的人。她赶紧喊道:“刀疤脸,别伤着人!先看看是什么情况!”
芦苇荡里的动静很快平息。不一会儿,刀疤脸提着个麻布口袋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个被反绑双手的少年。那少年看着不过十三四岁,穿着缝补得看不出原色的短褂,头发枯黄打结,脸上沾着泥污,唯有一双眼睛又亮又警惕,像受惊的小兽。
“这小子在偷沉沙池边晒的稻种!”刀疤脸把麻布口袋扔在地上,里面果然装着几把金黄的稻种。少年梗着脖子瞪着众人,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一个字也不说。
林晚秋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柔和些:“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会在这里偷稻种?”少年却猛地把头扭向一边,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声,像是在抗拒交流。盐穗娘恰好送姜茶过来,见状叹了口气:“看这模样,怕是逃难来的孤儿,怪可怜的。”
正说着,芦苇荡里又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众人转头看去,只见三个更小的孩子躲在芦苇后面,最大的不过十岁,最小的还拖着鼻涕,手里都攥着半块干硬的窝头。少年见状挣扎起来,嘴里发出“呜呜”的喊声,眼神里满是焦急。
“还有同伙!”刀疤脸正要上前,林晚秋赶紧拦住他:“他们不像坏人,倒像是一家子。”她从篮子里拿出几个白面馒头,慢慢递向躲在芦苇后的孩子,“别怕,我们不打人,这些馒头给你们吃。”
最大的那个孩子犹豫了半天,见林晚秋没有恶意,才慢慢走出来,接过馒头分给弟妹。少年看着弟妹狼吞虎咽的样子,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眼神里的警惕也淡了些。
陆承宇闻讯赶来时,林晚秋已经解开了少年的绳子,正给孩子们倒水喝。少年见陆承宇穿着体面,腰间佩刀,又紧张地缩了缩身子。陆承宇打量着少年,发现他的短褂虽然破旧,布料却很特别,像是用某种韧性极强的植物纤维织成的,而且脚上的草鞋编得格外精巧,鞋底还嵌着防滑的草绳。
“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陆承宇问道。少年沉默了许久,才用沙哑的声音吐出两个字:“阿石。”他指了指芦苇荡的方向,“家……在那边。”
老秀才这时也赶来了,看到阿石身上的衣服,突然“哎呀”一声:“这衣服的料子,像是古籍里记载的‘葛麻织’!以前灵江沿岸有个原住民部落,就擅长用葛藤纤维织布,不过几十年前说是迁走了,难道还有人留下来?”
阿石听到“原住民部落”几个字,身子明显抖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悲伤。林晚秋心里一动,又递给他一个馒头:“阿石,你们部落是不是遇到难处了?要是缺粮食,我们可以给你们,别再偷了,太危险。”
阿石盯着手里的馒头,眼泪突然掉了下来:“部落里的老人病了,孩子也饿肚子……我们找不到吃的,只能来偷。”他抹了把眼泪,继续说道,“我们是‘灵江葛部’的人,几十年前洪水冲毁了部落,大部分人迁走了,我们这一支没跟上,就躲在芦苇荡深处的山洞里过日子。”
众人这才明白过来。陆承宇看着几个瘦得皮包骨头的孩子,心里泛起酸楚:“你们跟我们回码头吧,先吃饱肚子,有什么难处我们再想办法。”阿石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他们会这么好心,迟疑着点了点头。
回码头的路上,阿石断断续续地说着部落的事。灵江葛部世代生活在灵江沿岸,擅长织布、造船,还懂很多利用草木治病的法子。这次来偷稻种,是因为部落储存的过冬粮食吃完了,山洞附近的野菜也挖光了,老人们又得了“瘴气病”,浑身无力,实在走投无路。
“瘴气病?”盐穗娘皱起眉头,“是不是浑身发懒、咳嗽不止?”阿石点点头:“对!部落里已经病倒五个老人了,用了以前的草药也不管用。”盐穗娘立刻道:“那不是瘴气病,是雨季过后的湿气入体,我有治这病的方子,回去就给你们配药。”
到了码头,林晚秋先带着孩子们去洗漱,又给他们找了干净的衣服。阿石换上新衣服,洗干净脸,看着倒也清秀。饭桌上,孩子们捧着盛满米粥的碗,吃得津津有味,阿石却只吃了小半碗,就把剩下的倒进怀里的布包:“要带给山洞里的老人和弟妹。”
陆承宇见状,让人装了两袋稻种、一筐馒头和一些干菜,递给阿石:“这些你先带回山洞,明天我派几个人去帮你们把老人接来码头治病,顺便看看你们的住处。”阿石眼圈一红,“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了个头:“谢谢你们!你们是好人!”
第二天一早,阿石带着刀疤脸和盐穗娘去了芦苇荡深处的山洞。那山洞藏在悬崖下面,洞口被藤蔓遮掩,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山洞里阴暗潮湿,几个老人躺在铺着干草的地上,气息微弱,还有十几个孩子挤在角落里,怯生生地看着来人。
盐穗娘立刻给老人们诊脉,又拿出带来的草药熬成汤,一勺一勺喂给老人:“这药每天喝两次,三天就能好转。等病好了,就跟我们回码头,那里暖和干燥,不容易生病。”老人们浑浊的眼睛里流下眼泪,嘴里不停地说着“谢谢”。
刀疤脸看着山洞里的景象,心里很不是滋味:“这么多人挤在这儿,冬天非冻坏不可。陆哥说了,码头西边有间闲置的谷仓,收拾一下就能住人,我这就回去带人来搬东西。”
等刀疤脸带着人把谷仓收拾好,老人们的精神也好了不少。阿石扶着最年长的长老走在最前面,长老看着码头整齐的房屋、通畅的排涝渠,还有渠边的垂柳,忍不住赞叹:“你们把这里打理得真好,比以前的部落还规整。”
陆承宇特意让人给葛部的人准备了新的被褥和衣物,又安排了两个妇女帮忙做饭。长老拉着陆承宇的手,感激地说:“我们躲在山洞里几十年,从来没人愿意帮我们。你们不仅给我们饭吃,还治病,这份恩情我们记一辈子。”
老秀才这时捧着几本古籍走来,激动地对长老说:“您是不是认识这些字?这是古籍里记载的灵江葛部的纺织术,好多字我们都不认识。”长老戴上老花镜,看着古籍上的文字,点了点头:“这是我们葛部的文字,记载的是葛麻织布的法子。”
原来灵江葛部不仅擅长织布,还懂很多古老的技艺。长老说,葛部的人能把葛藤纤维织成比绸缎还结实的布,还能造载重量大又轻便的独木舟,甚至知道哪些草木能当肥料、哪些能驱虫。
林晚秋听到“草木当肥料”,眼睛立刻亮了:“长老,您知道哪些草木能当肥料吗?我们现在用堆肥法,但总觉得肥力还能再改进。”长老笑了笑:“当然知道!有一种‘肥田草’,晒干了混进土里,比粪肥还管用,而且这种草在灵江沿岸到处都是。”
第二天,长老带着林晚秋和阿石去了灵江岸边。只见岸边的坡地上长着一种细长的野草,叶子呈锯齿状,闻起来有淡淡的清香。“这就是肥田草,”长老蹲下身拔起一棵,“把它晒干粉碎,混进堆肥或者直接撒在田里,能让土壤变得疏松,还能滋养庄稼。”
林晚秋立刻让人割了一大捆肥田草,带回堆肥棚试验。她按照长老说的,把粉碎的肥田草混进厨余和粪肥里堆制,果然发现肥堆发酵得更快,而且腐熟后的肥料更松散,肥力也更足。她试着撒在菜园的萝卜地里,没过几天,萝卜叶子就长得绿油油的,比用普通堆肥的壮实不少。
阿石也带来了惊喜。他看到码头的独木舟划起来很费力,便带着几个葛部的青年砍了棵大樟树,用部落的古法造了艘独木舟。这艘独木舟比码头以前的船轻便不少,载重量却大了一倍,刀疤脸划着它在江面上试了一圈,回来后赞不绝口:“这船太好用了!以后运稻种、送肥料都方便多了!”
葛部的妇女则展示了精湛的纺织术。她们把葛藤泡在江里软化,再剥出纤维,纺成线,织成布。这种葛麻布不仅结实耐磨,还透气吸汗,村民们看了都想要。陆承宇干脆让人开垦了一块地种葛藤,让葛部的妇女教码头的妇女纺织,以后还能把葛麻布卖给商船。
盐穗娘更是和葛部的老药婆成了好朋友。老药婆知道很多草药的用法,比如用“驱虫草”的根熬汤能治咳嗽,用柳叶泡茶能退烧,这些法子比盐穗娘以前用的更管用。盐穗娘特意把这些方子记下来,和自己的草药笔记放在一起,准备编成一本《灵江草药志》。
可好景不长,葛部的人突然开始拉肚子、发烧,连阿石也病倒了。长老急得团团转,找到陆承宇:“是不是码头的水有问题?我们在山洞里喝泉水从来没生病。”
陆承宇赶紧让人把盐穗娘和老药婆请来。盐穗娘给病人诊脉,又尝了尝码头的井水,摇了摇头:“井水没问题,是你们刚到码头,吃不惯精米白面,肠胃不适应,再加上码头人多,空气里的杂气也容易让人生病。”
老药婆也点头道:“没错,我们葛部人常年住山洞,接触的人少,突然到这么热闹的地方,身子骨一时受不了。我有个方子,用艾草、菖蒲和‘定心草’熬汤,喝了能驱邪扶正。”
盐穗娘立刻按照老药婆的方子熬药,给葛部的人每人喂了一碗。果然,第二天大家的病情就好转了。林晚秋还特意给葛部的人做了些粗粮粥,里面加了切碎的野菜:“以后你们慢慢适应精米,先吃点粗粮,肠胃就不会不舒服了。”
长老看着忙碌的村民们,心里满是感动:“我们葛部躲了几十年,以为这辈子都要在山洞里孤独终老,没想到能遇到你们这么好的人。以后灵江葛部就是灵泉码头的一份子,我们的技艺都教给大家!”
陆承宇笑着说:“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葛部的技艺是宝贝,码头的法子也能帮到你们,互相学习,日子才能越过越好。”
接下来的日子,灵泉码头变得更加热闹。葛部的青年教村民们造独木舟、编草绳,妇女们教大家纺织葛麻布,长老和老药婆则教大家识别肥田草、配制草药。村民们也教葛部的人堆肥、挖渠、种稻子,阿石学得最快,没多久就成了刀疤脸的好帮手,管着沉沙池的清理工作。
老秀才更是忙得脚不沾地,每天跟着长老记录葛部的文字和技艺,把纺织术、造船法、草药方都整理成册,取名《灵江葛部技艺录》,和之前的“六宝书”放在一起,成了“七宝书”。他摸着厚厚的册子,笑得合不拢嘴:“这些都是祖宗的智慧,可不能失传了!”
入冬前,吴掌柜的商船带来了江南府的订单,不仅要灵江稻米,还要葛麻布和用葛部草药泡的茶。“这葛麻布在江南府卖疯了,士绅们都抢着要,说比绸缎还舒服!”吴掌柜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草药茶也很受欢迎,药铺都卖断货了!”
陆承宇让人把葛麻布和草药茶装上船,又给吴掌柜塞了些新晒的稻种:“这是用肥田草堆肥种出来的稻种,产量更高,你带给周大人尝尝。”吴掌柜连连答应:“一定一定!下次我再多带些船来,这么好的东西,肯定能卖个好价钱!”
第一场雪落下时,葛部的人已经完全适应了码头的生活。谷仓被改造成了温暖的住所,孩子们和码头的孩子一起在雪地里玩耍,老人们坐在阳光下晒太阳、编草绳。阿石穿着新做的葛麻布棉袄,跟着刀疤脸在排涝渠边巡查,脸上洋溢着久违的笑容。
林晚秋和长老站在渠边,看着雪景里的码头。渠边的垂柳挂满了积雪,像一串串白玉,沉沙池里的水结了薄冰,远处的稻田被白雪覆盖,一片宁静。“长老,明年春天咱们在渠边种些肥田草吧,这样堆肥就更方便了。”林晚秋说。长老点了点头:“好啊,再教大家用葛藤编农具,比木头的轻便还耐用。”
陆承宇端着热茶走来,递给两人:“尝尝这草药茶,是盐穗娘和老药婆新配的,驱寒暖胃。”林晚秋喝了一口,一股暖流从喉咙流到胃里,带着淡淡的草药香。
长老看着陆承宇,又看了看忙碌的村民和葛部的人,感慨道:“以前总觉得离开部落就活不下去,现在才明白,只要人心齐,在哪里都能有家。灵泉码头,就是我们新的部落。”
陆承宇望着远处的灯塔,灯塔上的铜铃在风雪中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知道,偶遇阿石只是个偶然,但灵泉码头的包容和温暖,让这份偶然变成了必然。葛部的技艺给码头带来了新的活力,码头的生活也给葛部带来了新的希望。
江风卷着雪花吹过,带着泥土的清香和草药的芬芳。林晚秋知道,偶遇原住民的故事,只是灵泉码头新篇章的开始。以后还会有更多的挑战,更多的相遇,但只要大家像一家人一样齐心,就没有跨不过的坎,日子也会像这不断流淌的灵江水,越来越温暖,越来越兴旺。
雪停的那日,阿石慌慌张张地冲进码头的议事棚:“陆当家,晚秋姑娘,江对岸的田里闹虫灾了!”众人跟着他跑到江边望去,只见对岸的麦田里爬满了细小的青虫,绿油油的麦苗被咬得只剩残叶,几个农户正蹲在田埂上叹气。
长老捻着胡须细看,忽然道:“这是麦蚜,往年葛部也遇见过。”他转头对盐穗娘说,“灵江滩涂长着一种‘鹤虱草’,果实像细小的黑虱,晒干磨成粉撒在田里,虫子闻着就跑。”盐穗娘立刻想起古籍里的记载,点头道:“《开宝本草》里提过鹤虱能杀虫,没想到灵江就有。”
林晚秋当即带着阿石和几个妇女去滩涂采鹤虱草。那草茎秆直立,开着细碎的黄花,果实果然细小如虱,摸起来扎手。阿石熟门熟路地割着草:“这草要趁果实没落地时采,药效才足。”回到码头,葛部的老人们连夜把果实搓下来晒干,磨成褐色的粉末。
次日一早,刀疤脸撑着新造的独木舟,把药粉送到江对岸。农户们半信半疑地撒在田里,不过半日,麦蚜就少了大半。对岸的村长特意带着一袋新磨的面粉赶来道谢:“多亏了你们的药粉,不然今年的麦子就全毁了!这鹤虱草真是救命草!”
老秀才趁机追着长老问:“这鹤虱草还有别的用处吗?”长老笑道:“它的根熬汤能消积,以前部落里孩子积食,喝一碗就好。”老秀才赶紧提笔记录,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这等宝贝技艺,可得记在《灵江葛部技艺录》里。”
腊月里,码头的葛麻布织得越发精细。葛部的妇女把煮过的葛纤维纺得细如发丝,再用草木染出青、褐两色,织出的布上竟有了淡淡的纹路。吴掌柜的商船冒着严寒赶来,看到新织的花布眼睛发亮:“这布在江南府能卖两倍价钱!下次我要带五十匹走!”
陆承宇让人把布装车时,阿石捧着一块葛布走来:“陆当家,这是我跟着婶娘们织的,给你和晚秋姑娘做件新棉袄。”布上用深色葛线绣着灵江的水纹,针脚虽略显稚嫩,却格外用心。林晚秋摸着凉滑的布料,笑着说:“等开春,咱们办个织布坊,让更多人学这手艺。”
除夕前,葛部的青年和码头村民一起搭起了戏台。阿石跟着刀疤脸学舞狮,葛部的妇女们则教大家编葛藤灯笼。长老看着挂得通红的灯笼,眼眶有些湿润:“几十年没这么热闹过了。”老秀才端来一碗屠苏酒:“长老,明年咱们的日子定会更兴旺!”
守岁时,林晚秋看着窗外飘落的碎雪,忽然想起沉沙池的闸门。她拉着陆承宇去渠边查看,却见阿石正带着几个少年用葛藤加固闸门:“雪化后水流会变大,加固些才放心。”陆承宇拍了拍他的肩膀:“阿石现在比谁都上心。”
大年初一的清晨,码头传来阵阵铜铃声。葛部的孩子们穿着新做的葛布衣裳,捧着用草药泡的年茶,挨家挨户拜年。长老和老秀才并肩站在灵泉门旁,看着“江南农范”的牌匾在晨光中发亮。
江风拂过,带着即将消融的雪意和草木的生机。林晚秋知道,灵泉码头与灵江葛部的故事,才刚刚写下最温暖的开篇。那些交织的葛藤、飘香的草药、通畅的渠水,早已把两拨人的日子紧紧连在了一起,在灵江岸边酿成了最甘甜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