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标的病情,在朱橚呕心沥血的诊治和东宫近乎与世隔绝的严密防护下,终于一天天有了起色。虽然依旧虚弱,需要长期静养,但持续的低热褪去,咳嗽渐止,脸上也慢慢恢复了些许血色,甚至能在人的搀扶下稍稍坐起片刻,进些清淡的饮食了。
这一线生机,如同阳光刺破重重阴霾,让压抑已久的东宫终于透进了一丝暖意。马皇后喜极而泣,日夜守在儿子身边,亲自照料,仿佛要将之前所有的担忧和恐惧都弥补回来。朱元璋紧绷的脸色也缓和了许多,看着长子逐渐康复,他看向朱橚的眼神中,少了几分审视,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其中有感激,有欣慰,但深处那丝帝王的忌惮,却并未完全消散。
太子妃常氏更是对朱橚感恩戴德,几乎视若神明。她所出的嫡次子朱允熥似乎也感知到父亲好转,变得活泼了些,偶尔被乳母抱来时,会咿咿呀呀地朝着朱橚伸手。而侧妃吕氏,依旧表现得温婉恭顺,殷勤侍奉,只是那笑容背后,似乎总藏着一丝难以捕捉的紧张,尤其在朱元璋或朱橚在场时,她的眼神会下意识地回避。
皇长孙朱雄英被允许在严格防护下,短暂地来看望父亲。孩子看到父亲好转,小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依偎在朱标身边,小声地说着话,画面温馨却仍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脆弱。
然而,表面的平静之下,暗潮从未停止涌动。锦衣卫对下毒事件的调查,在取得枯肠草这一关键线索后,却似乎陷入了泥潭。
所有明面上能追查的线索,到了太医院几个低阶的药童和负责晾晒药材的杂役那里,就戛然而止。这几个嫌疑人要么是一问三不知,要么就突然“意外”暴毙于狱中,死因蹊跷,却查不出任何他杀证据,最终只能以“畏罪自尽”或“急病身亡”草草结案。
显然,背后的黑手早已斩断了所有可能指向自己的线索,其能量和狠辣手段,令人心惊。
毛骧跪在朱元璋面前,冷汗涔涔地禀报着调查结果,声音带着恐惧:“陛下,臣无能……线索……线索全都断了。对方手脚极其干净,用的都是无法追查的死士和外围人员……”
朱元璋面无表情地听着,手指缓缓敲打着龙椅扶手,眼神幽深得可怕。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暴怒,但这种极致的平静,反而让毛骧更加胆战心惊。
“断了?”朱元璋轻轻重复了一句,声音不高,却带着冰碴般的寒意,“看来,是咱这宫里庙小,容不下某些大佛了。”
他没有再逼迫毛骧,只是挥了挥手让其退下。有些事,不需要证据,只需要判断。谁最不愿意看到太子康复?谁有能力在皇宫大内布下如此杀局?答案,其实已经在他心中渐渐清晰。
只是,牵扯太大,没有铁证,即便他是皇帝,也不能轻易动手。但他已然记下了这笔血债。
调查陷入僵局,但太子的康复却是实打实的功劳。朝堂上下,无数双眼睛都盯着,看皇帝会如何赏赐这位挽救了国本的周王殿下。
这一日,朱元璋在谨身殿召见了朱橚。
经过连日的操劳,朱橚明显清瘦了不少,眼下的乌青清晰可见,但眼神依旧清澈镇定。他恭敬行礼:“儿臣参见父皇。”
朱元璋看着他,目光复杂,良久,才缓缓开口,语气是罕见的温和:“老五,这次……多亏了你。你大哥的命,是你从鬼门关拉回来的。于国于家,你都是大功一件。”
“儿臣不敢居功。”朱橚立刻躬身,“皆是父皇母后洪福齐天,大哥自身正气充盈,方能转危为安。儿臣只是尽了本分。”
朱元璋对他的谦逊不置可否,继续道:“有功就要赏。朕想了想,金银帛缎那些俗物,配不上你这救驾之功。你精于医药,心心念念想着编你的药书,造福百姓。朕便助你成此心愿。”
他顿了顿,宣布了他的赏赐:“朕决定,将文渊阁旁的原崇文馆旧址,拨付于你,扩建为‘大明医药编纂总局’,由你提举局事,秩比正三品!可自行征召天下通晓医药之才入局效力,一应钱粮用度,由内帑直接拨付!太医院所藏所有医药典籍,允你随时调阅抄录!朕要你给咱编出一部旷古未有、惠泽万代的医药巨典来!”
这道赏赐,不可谓不重!直接授予实权衙门的主官之职(虽说是编纂机构),职级颇高,更有独立财政和征召人才的权力,还能阅览太医院所有秘藏!这几乎是给了朱橚一个独立于太医院体系之外的、巨大的学术和资源平台!
然而,朱橚心中却猛地一凛。父皇这赏赐,看似恩宠无限,实则又是一步极其高明的棋!
首先,这将他彻底定性在了“医药编纂”领域,用一座看似宏伟的学术殿堂,将他牢牢框住,远离真正的权力核心。 其次,将他放在眼皮底下的文渊阁旁,方便就近监视。 再者,“征召天下英才”,听起来美妙,但这些人将来是忠于朝廷,还是忠于他周王?这本身就是极大的隐患和 future 的罪证。 最后,将他与太医院隐隐对立起来,毕竟调阅所有典籍,等于分享了太医院的立身之本,势必引来太医院更深的嫉恨。
赏是重赏,却也是软禁,是架在火上烤!
朱橚立刻跪伏在地,语气惶恐而坚定:“父皇天恩!儿臣感激涕零!然此赏过于厚重,儿臣万万不敢领受!编纂药书乃儿臣私愿,岂敢擅专局事,耗费国帑?儿臣只愿得一静室,数名助手,于开封安心编书即可,求父皇收回成命!”
朱元璋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语气却不容置疑:“朕意已决!莫非你看不上这区区三品提举?还是觉得,朕的赏赐配不上你的功劳?”
这话极重!朱橚心头一紧,知道无法再推辞,否则就是不知好歹,甚至心怀怨望了。他只能重重叩首:“儿臣不敢!儿臣……领旨谢恩!定当竭尽全力,不负父皇所托!”
“很好。”朱元璋满意地点点头,“下去吧。好生休息几日,便开始筹备吧。朕期待你的大作。”
朱橚退出谨身殿,后背已被冷汗浸湿。父皇的赏赐,如同一个华丽而沉重的枷锁,再次套在了他的脖子上。他明白,自己未来的每一步,都必将在这“医药总局”的光环与阴影下,走得更加战战兢兢。
消息传出,朝野再次震动。
凉国公蓝玉在府中得知后,冷笑连连:“陛下真是好手段!明升暗降,捧杀之道啊!老五这小子,以后有得难受了!”他乐见朱橚被束缚在文瀚阁旁,远离兵权和实事。
其他藩王,如燕王朱棣,闻讯后则是哂笑一声,对道衍道:“看吧,我就说老五这功劳不好拿。如今被父皇放在火上烤着,也不知是福是祸。”他心中对那医药总局能网罗的“人才”和可能接触到的“秘方”,却暗暗留了意。
太医院更是炸开了锅!陛下竟然允许周王调阅所有秘藏典籍?还要另起炉灶,成立什么编纂总局?这简直是对太医院权威的公然挑战和羞辱!怨气与敌意在新仇旧恨中迅速累积。
而朱橚,则在一片或羡慕、或嫉妒、或警惕的目光中,沉默地接下了这道沉重的“恩赏”。他知道,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原点,甚至处境更为微妙。父皇用最高的奖赏,为他筑起了一座最华丽的囚笼。
他回到东宫偏殿,看着病榻上日渐好转的大哥,心中稍感安慰。至少,他救回了大哥。
朱标虚弱地拉着他的手,眼中满是真诚的感激和一丝担忧:“五弟……辛苦你了……父皇的赏赐……你……要多加小心……”
“大哥放心,我省得。”朱橚反握住兄长的手,露出一个让人安心的笑容,“你如今最要紧的,是安心静养,早日康复。”
兄弟二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在这充满算计的深宫之中,这份真挚的情谊显得格外珍贵。
然而,朱橚没有告诉朱标的是,就在他接下旨意后不久,鸮二通过极其隐秘的方式,再次送来了一条讯息:经过对暴毙狱中的那几个药童杂役社会关系的反复梳理,发现其中一人的远房表舅,曾在吕氏的一位远房亲戚家中做过短工。
线索依旧模糊,指向却令人不寒而栗。
朱橚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目光深邃。
雾霾重重,杀机并未远离。他看似走上了台前,获得了无上恩荣,实则踏入了更深的迷局。未来的路,必将更加艰险。
(第一百零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