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爬过仓库的铁皮顶，就被办公室的百叶窗割成细条，落在摊开的账本上。
李朴捏着笔的手沁出细汗，桌角的电风扇转得有气无力，吹出来的风裹着特有的灼热，混着刘景身上的烟味，闷得人发慌。
“小李，过来一下。”刘景的声音从办公桌后传来，瘦手指敲着一本蓝色封皮的册子，“税务年报要报了，巴拉布把初稿做出来了，你帮着核对核对。毕竟你跟税务局的阿莉娜长官熟，别出岔子。”
李朴放下手里的安装图纸走过去，视线刚落在册子上，就看见一个穿着花衬衫的黑人男人从椅子上站起来。
男人约莫四十岁，肚子挺得像个鼓，手指上戴着枚镀金戒指，指甲缝里还嵌着点黑泥，正是会计巴拉布。
“你好，朴。”巴拉布的中文带着浓重的斯瓦西里语口音，伸手过来时，手腕上的金项链晃得人眼晕，“这是年报初稿，我算了三遍，肯定没问题。”
李朴接过册子，指尖刚碰到纸页就皱了眉——纸张上沾着点油渍，数据栏里的数字写得歪歪扭扭，有的地方还改得乱七八糟。
他抬头看巴拉布：“巴拉布先生，原始凭证呢？发票、收据这些，我得对着核对。”
巴拉布脸上的笑僵了一下，随即摆手：“凭证都在我宿舍，太多了，搬过来麻烦。我跟你保证，数据绝对准确，我做会计五年了，从没出过错。”
刘景在旁边帮腔：“巴拉布是我托朋友找的，价格便宜，人也靠谱。小李你大致看看就行，别太较真。”
李朴没说话，翻开年报一页页看。
第一页的营业收入栏写着“86万美金”，他心里一动——上次整理全年合同的时候，他分明记得总销售额是98万美金，差了整整12万。
他指着数字问：“巴拉布先生，营业收入怎么是86万？我记得去年东非大厦那笔单子就有15万，还有拖鞋厂的7万，加起来就不止这个数了。”
巴拉布的眼神闪了闪，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含糊道：“哦，那几笔是预收账款，不算今年的收入，明年再报。”
李朴追问：“有合同吗？预收账款要附合同副本的，不然税务局不认。”
“合同……合同在老板那儿。”巴拉布的声音低了些，眼神飘向刘景。
刘景皱起眉：“小李，巴拉布是专业会计，他懂这些规矩。再说他报价比其他会计便宜一半，咱们小公司，能省则省。”
李朴心里的疑云更重了，他翻到成本栏，眼睛又亮了——原材料成本写着“42万美金”，可他清楚记得，去年全年的空调采购成本才35万，加上其他配件也不过38万，平白多了4万。
“成本这块也有问题，原材料怎么会这么高？”
“今年原材料涨价了嘛！”巴拉布提高了声音，拍着桌子说，“你一个装空调的懂什么财务？我跟你说，会计准则就是这样，我能骗你吗？”
刘景也沉了脸：“小李，差不多得了，别耽误时间。巴拉布，你再把数据确认一遍，没问题就报上去。”
李朴捏着册子，他知道跟刘景再争下去也没用——这瘦子眼里只盯着“便宜”二字，根本没意识到税务风险。
他深吸一口气：“刘哥，这年报不能报。要是被税务局查出来，不仅要补税，还要罚款，到时候麻烦更大。”
“能有什么麻烦？”刘景不屑地哼了一声，“上次稽查风波不是挺过来了？有阿莉娜长官在，怕什么？巴拉布，你赶紧弄好，下午就报上去。”
巴拉布得意地看了李朴一眼，拿起册子就往门外走：“放心吧老板，保证没问题。”
李朴看着两人的背影，狠狠攥了攥拳头。
张田正好从外面进来，抱着个工具箱，满头大汗：“怎么了小李？脸这么沉。”
李朴把情况跟张田说了，张田把工具箱往地上一放，圆脸涨得通红：“这老刘，真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巴拉布这明显是在作假啊！”
“我再去跟刘哥说说。”李朴转身往办公室走，刚到门口就听见刘景的声音：“巴拉布，成本多做几万，收入少报点，能少缴多少所得税？”巴拉布的声音带着笑意：“老板英明，至少能少缴两万美金。”
李朴推开门的手顿住了，原来刘景不是不知道，是故意让巴拉布这么做的。
他转身回了自己的工位，掏出手机翻出阿莉娜的号码，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打——上次稽查风波，阿莉娜已经帮了不少忙，总不能次次麻烦她。
下午三点，巴拉布拿着报完的年报回来了，得意地把回执拍在桌上：“报完了！税务局那边没说什么，搞定！”刘景拿起回执看了看，眉开眼笑：“还是巴拉布厉害！晚上我请你吃烤羊腿。”
李朴凑过去看回执，上面写着“应缴企业所得税3.2万美金”。
他心里一算，按照真实数据，至少要缴5.6万，整整少缴了2.4万。他拉住正要走的巴拉布：“巴拉布先生，你这是虚假申报，必须整改。不然被查出来，后果很严重。”
巴拉布甩开他的手，整理了一下花衬衫：“整改什么？报都报了，改不了了。再说，是你们老板让我这么做的，跟我没关系。”
刘景也帮腔：“小李，报都报了，还改什么？就这样吧。”
李朴急了：“刘哥，这事真不能开玩笑！一旦被稽查，不仅要补税罚款，还会影响公司征信，以后再想贷款、投标都难。”
他转头对巴拉布说：“你跟我去税务局，申请更正申报，我来跟阿莉娜长官解释。”
巴拉布脸上的得意变成了不耐烦，他凑近李朴，压低声音说：“要整改也可以，不过我得跑税务局好几趟，还要重新做报表，很麻烦。你给我五百美金辛苦费，我就去办。不然，你自己看着办。”
李朴的眼睛眯了起来，原来这巴拉布不仅作假，还想敲诈。
他冷笑一声：“五百美金？你这是勒索。我告诉你，要么现在跟我去整改，要么我就去找税务局举报你虚假申报。”
“举报我？”巴拉布笑了，拍着自己的胸脯，“我跟税务局的人很熟，你举报也没用。再说，是你们老板让我做的，要罚也是罚你们公司。”
刘景也慌了：“小李，别冲动！五百美金也不多，要不就给他吧，省得麻烦。”
“刘哥，这不是钱的事！”李朴气得声音都抖了，“这次给他五百，下次他还会变本加厉。而且虚假申报的口子一旦开了，以后根本收不住。”
张田也走过来：“老刘，小李说得对！这钱不能给，咱们得把问题解决了，不然睡不安稳。”
巴拉布见李朴态度坚决，撂下一句“你们自己看着办”，就气冲冲地走了。
刘景皱着眉坐在椅子上，不停地抽烟：“这可怎么办？报都报了，现在改也来不及了。”
李朴掏出手机：“刘哥，别慌，我有个朋友是做财务的，在国内的会计师事务所上班，我问问他怎么处理。”
李朴走到院子里，拨通了朋友陈凯的电话。
陈凯的声音带着睡意：“李朴？你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我这刚加班到凌晨，正睡觉呢。”
李朴连忙道歉：“凯子，对不起打扰你了，有个急事想请教你。”
李朴把巴拉布作假的情况跟陈凯说了，陈凯的睡意瞬间没了：“这会计也太胆大包天了！收入少报、成本虚增，典型的逃税手段。不过还好，年报申报后有更正期限，在期限内更正申报，补缴税款和滞纳金就行，不会有罚款。”
“那需要什么材料？”李朴心里一松，连忙问。
陈凯说：“需要原始凭证，包括发票、收据、银行流水、合同副本这些，还有更正申报的申请表，要盖公司公章。最重要的是，要证明是会计个人作假，不是公司故意逃税，这样能减轻责任。”
“怎么证明是会计个人作假？”李朴追问。
陈凯想了想：“可以找会计对峙，录个音，让他承认是自己为了省事或者索要好处才作假的。另外，把他做的假报表和真实数据对比，形成书面材料，提交给税务局。”
挂了电话，李朴心里有底了。
他回到办公室，把陈凯的话跟刘景和张田说了。
刘景的脸白了：“还要录口供？万一巴拉布不承认怎么办？”
张田拍着桌子：“他不承认也得承认！咱们去找他，跟他对峙！”
三人来到巴拉布的宿舍，那是一间简陋的铁皮房，门口堆着些空啤酒瓶。
巴拉布正躺在椅子上看电视，看见他们进来，脸色一沉：“你们来干什么？我都说了，要整改就得给辛苦费。”
李朴掏出手机，打开录音功能，放在口袋里：“巴拉布先生，我们是来跟你说整改的事。按照真实数据，公司需要补缴2.4万美金的所得税和滞纳金。我们希望你能配合，跟我们去税务局更正申报。”
“我不去！”巴拉布站起身，肚子挺得更高了，“要去你们自己去，跟我没关系。再说，是你们老板让我这么做的，我只是按吩咐办事。”
刘景急了：“我什么时候让你这么做了？我只是让你做年报，没让你作假！”
“你虽然没明说，但你跟我说‘能省则省’，我这不是为了给公司省钱吗？”巴拉布狡辩道。
李朴冷笑一声：“为公司省钱？那你为什么要跟我要五百美金辛苦费？说不给钱就不整改，这也是为公司省钱？”
巴拉布的脸瞬间红了，他指着李朴：“你胡说！我什么时候跟你要过钱？”
李朴往前一步：“我有没有胡说，你心里清楚。如果你不配合整改，我们就拿着证据去税务局举报你，到时候你不仅要丢工作，还会被追究法律责任。”
“你们有什么证据？”巴拉布的声音弱了些。
李朴从口袋里掏出一叠材料：“这是我们整理的真实销售合同和采购发票，总销售额98万，采购成本38万，跟你做的假报表差了16万。另外，我们还问了税务局，虚假申报是会计的责任，公司只要补缴税款就行，但你要面临罚款，甚至可能被吊销会计资格证。”
巴拉布看着李朴手里的材料，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他知道，这些材料足以证明他作假了。
李朴趁热打铁：“只要你配合我们去整改，承认是自己的错误，我们可以不追究你的责任，之前的工资也照发。但如果你不配合，我们只能报警和举报。”
沉默了几分钟，巴拉布像泄了气的皮球，瘫坐在椅子上：“我……我配合你们整改。但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觉得少报点税能帮公司省钱，没想到后果这么严重。”
李朴按下录音停止键，收起手机：“现在就跟我们去拿原始凭证，然后去税务局。”
巴拉布的宿舍里果然堆着一箱子原始凭证，发票和收据混在一起，有的还皱巴巴的。
李朴和张田蹲在地上整理，刘景则在旁边看着巴拉布，生怕他跑了。整理了两个小时，终于把所有凭证都分类整理好，核对清楚了数据。
傍晚的时候，四人来到税务局。
阿莉娜长官正在办公室处理文件，看见李朴进来，笑着站起来：“李朴，好久不见，这次来是有什么事吗？”李朴把情况跟阿莉娜说了，递上整理好的材料和录音。
阿莉娜的脸色渐渐严肃起来，她听完录音，又翻看了材料，抬头看着巴拉布：“巴拉布，这些情况都是真的吗？你真的虚假申报，还索要好处费？”
巴拉布低着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是真的，长官，我错了，我愿意配合整改。”
阿莉娜叹了口气：“作为会计，最重要的就是诚信。你这样做，不仅害了自己，也差点害了公司。还好他们及时发现，在更正期限内过来，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她转头对李朴说：“你们提交更正申报的申请表和相关材料，补缴税款和滞纳金就行。鉴于你们是主动更正，并且能证明是会计个人行为，就不罚款了。”
李朴连忙道谢：“谢谢阿莉娜长官，给您添麻烦了。”阿莉娜笑着摆手：“不用谢，这是我的职责。以后做年报，一定要找专业的会计，仔细核对数据，别再出这样的问题了。”
从税务局出来，天色已经暗了。
晚风带着些凉意，吹散了一天的闷热。
刘景拍着李朴的肩膀，语气里满是愧疚：“小李，这次多亏了你，不然公司就麻烦了。是我太贪心，想省点钱，找了个不专业的会计，差点酿成大错。”
张田也笑着说：“是啊，小李，你真是咱们公司的福星。以后财务这块，还得你多把关。”
李朴摇摇头：“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以后咱们找会计，一定要找专业的，不能只看价格便宜。”
巴拉布走在最后面，低着头，一言不发。
刘景回头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巴拉布，这次我们不追究你的责任，但你明天不用来上班了。以后做会计，要讲诚信，不能再耍小聪明了。”巴拉布点点头，羞愧地跑了。
回到仓库，张田去食堂炒了几个菜，还买了啤酒。
三人坐在院子里，就着月光喝酒。
刘景举起酒杯：“小李，张哥，我敬你们一杯。这次是我错了，以后公司的事，咱们三个商量着来，再也不独断专行了。”
李朴和张田也举起酒杯，三人碰了一下，把酒喝了下去。
啤酒的清凉顺着喉咙滑下去，驱散了所有的疲惫和焦虑。
“对了，小李，”刘景放下酒杯，突然说，“上次你拉的那两家拖鞋厂的生意，我跟他们谈好了价格，明天就可以进场安装了。这次安装费，我给你加提成。”
李朴笑了：“谢谢刘哥，不用加提成，把活干好就行。”
张田拍着他的肩：“该加就得加！这是你应得的。以后咱们公司还要靠你多拉生意，多把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