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西暖阁内,鎏金蟠龙烛台上的牛油巨烛毕剥作响,将伏案的身影拉得颀长,投映在明黄绶缎壁衣上,微微晃动。
紫檀御案上,摊开的数份奏折墨迹犹新,俱是江南数道报来的水患急疏,字里行间透着一股湿漉漉的焦灼。
萧景珩搁下朱笔,抬手捏了捏紧锁的眉心,烛光映照下,年轻的帝王眉宇间染着挥之不去的倦色,连带着殿内沉水香的清冽气息,也仿佛沉重了几分。
殿门无声滑开一线,李德全弓着腰,脚步轻得像猫,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豆青釉缠枝莲温盅和一本素雅绢册进来。
他屏息凝神,将苏晚棠的话,一字不漏、甚至刻意将那“恐损及根本”、“有碍皇家子嗣绵延”的惊悚字眼加重了几分,细细回禀。
末了,垂手侍立,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
萧景珩的目光先落在了那温盅上。
盖子虽合着,一股醇厚鲜香、夹杂着当归特有药味的暖意,已丝丝缕缕地逸散出来,霸道地侵入沉水香的领域,直钻肺腑。他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连日案牍劳形的疲惫,竟被这香气勾得唤醒了某种深藏的渴望(不,是你馋虫在闹腾)。
片刻后,他才将视线移向那本绢面册子——《女子月信养生十忌详解》。
他伸出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指,随意地翻开册页。内里并非敷衍的几行字,而是极其用心。
上好的玉版宣纸,字迹是清丽娟秀的馆阁体,一丝不苟:
第一忌:忌房帷,耗损元阴精血,动摇胞宫根本。 (旁用工笔绘着一对小小的交颈鸳鸯,却被一道凌厉的朱砂斜线贯穿。)
第二忌:忌寒侵,冰饮生冷之物,凝滞气血,痛经之源。 (绘一宫装小人裹着厚裘,瑟瑟发抖,足下冰块森然。)
第三忌:忌劳形,久行久立久坐,皆伤冲任二脉。 (绘一小人颓然卧榻,神色恹恹,床边散落绣鞋。)
第四忌:忌气郁,肝火妄动,则血海不宁,崩漏之兆。 (绘一小人柳眉倒竖,头顶三缕青烟,形如烈火。)
第五忌:忌辛燥,椒姜烈酒之属,性热动血,如抱薪救火。 (绘一串殷红辣椒,其上以朱砂点染凶煞之相。)
……
第十忌:忌讳疾,隐忍不言,延误调理,终酿沉疴。 (绘一小人以袖掩面,踟蹰于医馆门外。)
每一条“忌”下,不仅引用了《黄帝内经》、《妇人良方》等典籍原文佐证,更附上了至少一个详尽无比的调理药膳方。
诸如“四物归芪乌鸡汤”选料如何精到(乌骨鸡需童子未啼者)、火候如何掌控(文火慢煨三个时辰)、“红糖姜枣桂圆茶”中红糖需用岭南蔗糖、姜需老姜去皮、枣需去核免生湿热……
步骤之详,用料之考究,俨然一部专为宫廷贵妇打造的妇科养生秘典。
萧景珩修长的手指一页页翻过,烛光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跃。
他看得极快,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挑起。
这册子,绝非仓促敷衍之物。字里行间的严谨,插图的生动用心,甚至那几味药膳方子的配伍之精妙,都显示出编纂者下了极深的“功夫”。
他的苏贵人,为了将“拒侍寝”这项事业做得冠冕堂皇、无懈可击,竟硬生生把自己逼成了半个妇科圣手?他几乎能透过这工整的字迹,看到她伏在灯下,一边打着慵懒的哈欠,一边强打精神誊写“忌房帷”条目时,那副既惫懒又狡黠、还带着点小小得意的模样。
李德全垂手侍立,心跳如擂鼓,殿内静得能听见烛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他在等,等帝王是龙颜不悦,斥其推诿,还是觉得被这“专业”的借口敷衍而心生愠怒。
出乎意料,萧景珩薄削的唇角,竟缓缓勾起一抹极淡、极浅的弧度。
那笑意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烛光的错觉,如同冰封湖面被投入一颗小石子,漾开一圈微不可见的涟漪。
他合上册子,随手将其放在御案一角,与那堆关乎国计民生的奏折并列。
没有对那明显不符合常理的“半月之期”提出半个字的质疑,也没有对苏晚棠这几乎写在脸上的推拒流露出丝毫的不满。
他只是抬眸,目光平静无波地扫过李德全紧张的脸,淡淡吐出三个字:
“朕,知晓了。”
然后,他的视线便如被磁石吸引,牢牢锁定了那盅依旧散发着诱人暖香的当归鸡汤。
无需再多言半句,李德全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几乎是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手脚麻利地上前,用银签试毒后,小心翼翼地揭开盅盖,盛出一碗澄澈金黄、油星点点的热汤,恭敬地奉到御前。
萧景珩执起温润的白玉夔龙纹小勺,舀起一勺汤汁,送至唇边,轻轻吹散热气。
温润醇厚的鲜香瞬间在口中弥漫开来,当归的微苦药香被红枣的甘甜完美中和,鸡肉的鲜美渗透其中,滑过喉间,暖意直达四肢百骸,恰到好处地熨帖了批阅奏疏带来的沉重疲惫,以及……心头那一丝被“专业”手段婉拒的、难以言喻的微妙情绪。
他垂眸,姿态优雅沉静,一勺接一勺,专注地品尝着这碗看似普通却暗藏玄机的鸡汤。
偌大的西暖阁内,只有玉勺偶尔碰触碗沿的轻响。
一碗汤很快见了底。
李德全觑着帝王的脸色,见他眉宇间的倦色似乎消散了些许,这才敢再次开口,声音压得极低:“万岁爷,那储秀宫苏贵人那边……”
萧景珩放下玉碗,取过一旁素白如雪的贡缎帕子,慢条斯理地拭了拭嘴角。
他的目光掠过御案上那本孤零零的《十忌》,又瞥了一眼面前那只空空如也、余温尚存的玉碗。
深邃的眼眸中辨不出喜怒,只余下一种高深莫测的平静。
最终,他开口,声音依旧平淡无波,却清晰地落在李德全耳中:
“去告诉苏氏,这册子,朕留下了,汤……”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又似乎只是回味了一下舌尖的余韵,“尚可入口。”
没有提及侍寝,没有说翻篇与否,更无后续旨意。
但这轻飘飘的“尚可入口”四个字,听在李德全这位御前老狐狸耳中,却无异于一道明确的赦令!今夜这场侍寝风波,又被苏贵人用一本精心炮制的“月信宝典”和一盅香飘乾清宫的鸡汤,四两拨千斤地化解于无形!陛下非但未怒,瞧着那神情,倒像是……品出了几分兴味?
李德全心中巨震,面上却不敢显露半分,连忙躬身应道:“嗻,奴才明白。” 退出暖阁时,他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那空了的汤碗,心中对那位看似惫懒的苏贵人,油然生出十二万分的敬畏:这位小主,哪里是在熬汤?分明是炼出了专克万岁爷的“免侍御金牌”!此等手段,真真是……独步六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