侧殿之内,空气凝滞得如同冰封。
宜阳公主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将那声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惊呼死死堵了回去。指甲深深陷入唇瓣,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中那骤然爆裂开的剧痛万分之一。
她听到了什么? 沈玠…认罪了? 不仅仅是欺君,他竟亲口承认…承认了那最不堪的“觊觎天颜”?
巨大的冲击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她的神魂之上,让她瞬间耳鸣目眩,几乎站立不稳,踉跄着扶住了冰冷的墙壁才勉强没有倒下。殿外群臣那片刻死寂后的哗然与皇帝震怒的威压,隔着厚重的殿门模糊传来,却字字如刀,凌迟着她的心神。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承认?!) (那不是真的!我知道那不是真的!)
混乱、震惊、恐惧、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那四个字刺伤的尖锐疼痛,瞬间席卷了她。脑海中一片空白,只剩下沈玠那嘶哑、死寂,却清晰无比的声音在不断回响——“奴婢觊觎天颜…罪该万死…”
觊觎…天颜…
这四个字像魔咒般箍紧了她的头脑,迫使她开始疯狂地回溯、审视。
沈玠平日…对她…可曾有过半分逾越?有过一丝一毫“觊觎”的迹象?
没有。 至少,在她清晰的认知里,从来没有。
他永远是卑微的、克制的、守礼的。每一次她靠近,他都会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每一次她赠药关怀,他都会叩首谢恩,言辞恭敬疏离;她的赏赐,他几乎从不轻易动用,皆小心存放;甚至在她偶尔任性,非要他陪着做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时,他的目光也总是低垂着,避开她的视线,谨守着一个奴婢的本分。
他看她的眼神…是怎样的? 是了,是隐藏得很好的惶恐,是深不见底的卑微,是偶尔在她受伤或受委屈时,才会泄露出一丝极快被压下去的、近乎痛苦的关切…但绝没有李崇等人所说的那种淫邪、那种贪婪、那种“觊觎”!
可如果他从未表现过,为何要承认?甚至不惜用最决绝的方式自污?仅仅是为了求死?还是为了…
一个冰冷的念头骤然划过脑海:是为了堵住“验身”的可能!是为了…保护她!
这个认知让她浑身血液几乎逆流!而他保护她的方式,竟是如此惨烈!竟是将所有污水揽于自身,彻底毁掉自身,来换取她清白的可能!
(这个傻子…这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无边的酸楚和剧痛淹没了她。而与此同时,另一个更深处、更隐秘的问题,也随着这番激烈的心理活动,浮上了心头。
沈玠对她从未逾越,那她自己呢? 她自己对沈玠,又是怎样的?
小时候,是看他可怜,像只受伤濒死的小兔子,激起了她单纯的保护欲,怕他就那样无声无息地死了。 后来呢? 后来他一次次受伤,一次次在鬼门关徘徊。她为何总会第一时间得知?为何会不顾宫规,一次次前往探视?为何会亲手为他上药,担忧得彻夜难眠?为何会因为他一个隐忍痛楚的眼神而心头发紧?为何…在听到他被下诏狱、可能被处死时,会觉得天塌地陷,宁愿忤逆父皇也要去守着他?
仅仅是主仆之情?抑或是…习惯了照顾这个总是伤痕累累的“旧物”?
十九岁的宜阳,已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她聪慧剔透,只是以往从未将心思往这方面细想。此刻,在这极致的震惊、心痛和生死关头的逼迫下,那些被忽略的细节、被压抑的情感,如同潮水般汹涌反噬,瞬间变得清晰无比!
她想起自己会下意识在御花园挑最新鲜的花,想着他看了或许心情会好些;她会留意父皇赏赐的点心,挑那不太甜的留下,因为他似乎不喜甜腻;她会在宫宴上听到有人非议东厂、非议他时,心中莫名涌起的烦躁和不快;她会在他因公久未入宫时,感到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和牵挂…
这…这哪里还是儿时那般单纯的情谊?! 这分明是…
仿佛一道闪电劈开了重重迷雾! 宜阳猛地睁大了眼睛,脸色瞬间苍白得毫无血色,连呼吸都停滞了!
(我心悦于他?) (我…我对沈玠…竟存了这样的心思?!)
这个惊世骇俗的念头,如同惊雷在她脑中炸开!带来无与伦比的恐惧和慌乱,但奇异的是,紧随其后的,竟是一种豁然开朗的通透和解脱!所有之前的焦灼、不顾一切、心痛如绞,都有了最确切的答案!
是了。 若非心悦,何以如此? 若非情之所钟,何以惧他身死,忧他伤痛,宁可与全世界为敌也要护着他?
而这份她刚刚才明悟的心意,此刻正面临着被彻底碾碎的危险!她心悦的那个人,正在外面的大殿上,为了保全她,正用最惨烈的方式赴死!
(不!不能!) (无论如何,不能让他死!) (他若死了…我怎么办?)
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疯狂的勇气,瞬间席卷了她的全身!什么皇室声誉,什么公主体统,什么父皇震怒,什么群臣非议…在这一刻,全都变得微不足道!她的世界里,只剩下殿外那个正走向毁灭的身影!
(要死,一起死!)
这个念头如同最炽热的火焰,烧掉了她所有的犹豫和恐惧!
她猛地站直身体,一把推开试图劝阻她的心腹宫女,眼中燃烧着一种决绝而璀璨的光芒。她甚至极快地整理了一下因方才慌乱而微乱的鬓发和衣襟,深吸一口气,挺直了那代表皇室骄傲的脊背,然后,不顾一切地冲向那扇隔绝了两个世界的殿门!
“公主!不可!” “殿下!外面是金殿啊!”
宫女的惊呼被抛在身后。门外的侍卫见状大惊,慌忙上前阻拦:“公主殿下!陛下有旨,您不能…”
“滚开!”宜阳厉声喝道,那声音因激动而尖利,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破釜沉舟的决绝!她猛地推开挡在身前的侍卫,用尽全身力气,撞开了那扇沉重的殿门!
“哐当——!”
巨大的声响,骤然打破了紫宸殿内死寂而紧绷的气氛!
所有目光,包括震怒的皇帝、惊愕的群臣、以及正被人试图扶起的、意识模糊的沈玠,全都惊骇地投向声音来源!
只见大殿侧门洞开,一道纤细却决绝的身影,逆着门外涌入的光线,闯了进来!
她身着只有在最隆重场合才会穿戴的公主朝服,头戴珠冠,面色苍白如雪,不见一丝血色,然而那双眸子却亮得惊人,如同燃着焚尽的火焰,直直地、毫无畏惧地望向御座,望向殿中!
“宜阳?!” 皇帝猛地一怔,难以置信地看着突然闯入的女儿。
太子脸色骤变,暗叫不好,下意识想上前。
李崇等大臣更是目瞪口呆,完全没料到会有此等变故!
而在地上,原本已意识涣散的沈玠,听到那声熟悉的“滚开”,感受到殿内的异动,用尽最后一丝气力,艰难地抬起了沉重的眼皮。
当他看清那闯入殿中的身影时,原本死寂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充满了极致的惊恐和哀求!他想要摇头,想要嘶吼,想要让她快回去!不要过来!不要为他这个将死之人再做任何事!可他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徒劳地用那双染血的眼睛,绝望地、无声地祈求着她。
(不要…殿下…求您…不要…回去…)
宜阳的目光掠过群臣惊愕的脸,最终落在了那个瘫倒在地、额角渗血、正用哀求目光看着她的身影上。她的心如同被狠狠剜了一刀,痛得几乎抽搐,但脚步却没有丝毫停顿。
她一步一步,走向大殿中央,走向沈玠,走向那风暴的中心。华丽的朝服裙摆逶迤在地,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在这寂静的大殿中清晰可闻。她浑身都在微微发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极致的激动和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但她强迫自己挺直脊背,维持着皇室公主最后的、也是最为惊人的尊严。
在无数道震惊、疑惑、鄙夷的目光中,在皇帝越来越阴沉的脸色下,她终于停了下来,就停在沈玠的身前,用自己的身体,微微挡在了他和那些攻击之间。
然后,她抬起头,望向御座上面沉如水的皇帝,声音因为紧张和激动而微微颤抖,却异常清晰、掷地有声地,抛下了那句足以石破天惊、掀起滔天巨浪的话语:
“他若有罪,罪在是本宫强求!”
一语既出,满殿皆惊!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术,彻底僵住!连李崇都张大了嘴,忘了合上!
皇帝的眼睛猛地眯起,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宜阳却仿佛豁出去了,她深吸一口气,继续说了下去,声音愈发坚定,甚至带着一种自毁般的快意:
“父皇!您要杀,便连女儿一起杀了!”
她猛地转身,目光扫过那些目瞪口呆的群臣,最终重新看向皇帝,一字一句,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个人的耳边:
“秽乱宫闱?觊觎天颜?”
她甚至轻笑了一下,那笑容苍白而破碎,却带着一种惊人的艳丽和决绝:
“本宫今日便告诉你们,是本宫心悦于他!是本宫强留他在身边!是一切皆源于本宫!与他何干?!”
朝野震惊!彻底炸开了锅!
哗然之声如同海啸般掀起,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官员们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公主…公主竟然…竟然当庭承认心悦一个太监?!一个罪奴?!甚至还说出“要杀连我一起杀”这样的话?!这简直是亘古未有的惊世骇俗之事!皇室的脸面…今日要被彻底踩在脚下了吗?!
皇帝猛地从龙椅上站起,身体因极致的震惊和愤怒而微微发抖,指着殿中的宜阳,脸色铁青,嘴唇哆嗦着,一时竟气得说不出话来:“你…你…逆女!你知不知道你在胡说些什么?!”
而瘫倒在地的沈玠,在听到宜阳那句“是本宫心悦于他”时,如同被一道天雷直直劈中!
他猛地睁大了眼睛,眼中所有的哀求、绝望、惊恐,全都化为了无边的惊骇和毁灭性的痛苦!他挣扎着,想要起身,想要捂住她的嘴,想要阻止她说出更多毁掉她自己的话!
(不!不是!不是这样的!殿下!不要这样说!) (是奴婢的错!是奴婢肮脏的心思玷污了您!是奴婢罪该万死!您怎能…您怎能如此自污?!)
巨大的冲击和排山倒海般的自责、痛苦瞬间将他淹没。他只觉得喉头一甜,一股腥锈味涌上,竟硬生生呕出一口血来!殷红的血迹顺着苍白的下颌滑落,触目惊心。他再也支撑不住,彻底瘫软下去,泪水混合着血水,汹涌而出,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破碎的哽咽和剧烈的颤抖。
完了。 一切都完了。 他最害怕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 而且,是以一种他从未想象过的、更惨烈的方式。
他终究…还是彻底玷污了他的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