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内的空气沉淀下来,酝酿着更为锐利的锋芒。王婆子脚底生风,已开始挨家挨户敲打试探,物色着适合种植艾草的人家;陈砺巡查的路线悄然向外扩张了几分,将几处地势隐蔽、易于看守的荒地也纳入了日常警戒的范围。
而真正的风暴眼,此刻正凝聚在周瑾那间堆满了零部件的厢房。
午后日光偏斜,在满是金属屑和木料气味的房间里投下斑驳的光影。周瑾正对着一截总也密封不严的铜管较劲,眉头拧成了疙瘩,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碰壁了?”一个平静的女声自身后响起。
周瑾猛地回神,见是沈清徽走了进来,忙放下工具,用布巾擦了擦手:“姑娘。”他叹了口气,指着那铜管,“让姑娘见笑了。想法虽好,但落到实处,处处是难关。仅是这密封一处,就试了七八种填料,皆不尽如人意。”
沈清徽走到桌边,目光扫过那些失败的尝试,并未评价,只是将手中一卷新绘的图纸在杂物中清出一小块空地,缓缓铺开。
“寻常炒茶、捣艾、混合油脂,技法虽巧,却终有迹可循。”她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洞穿本质的冷静,“李地主之流,今日或许被我们唬住,来日寻得能工巧匠,花费些时日,未必不能仿出七八分。若要一劳永逸,唯有筑起他们望尘莫及的高墙。”
周瑾精神一振,知道沈清徽必有下文,目光立刻聚焦在那张结构奇特的图纸上:“姑娘的意思是……?”
“此物,我称之为‘蒸馏器’。”沈清徽的指尖落在图纸中央那个被架起的罐体上,“其核心,在于‘分离’与‘提纯’。”
周瑾凑近细看,眼中困惑更深:“这……似是与煎药之罐、酿酒之甑有些形似,却又大为不同。这蜿蜒的管道,还有这标注的‘冷凝’二字,是何用意?”
“周先生可知,水受热化为气,遇冷复凝为水?”沈清徽不答反问。
“此乃常识。”周瑾点头。
“那先生可知,诸多花草的真正精华,并非溶于水,而是藏于其自身的‘油性’物质之中?这些‘油’,沸点往往低于水。”
周瑾微微一怔,似乎抓住了什么关键:“沸点……低于水?”
“不错。”沈清徽的指尖顺着图纸上的管道滑行,“设想,我们将含有这些精华的花草与水同置于此罐加热。水沸为气,同时,那些沸点更低的‘油性’精华,也会被一同携裹着升腾而起。”
她的手指移动到那螺旋状的冷凝管上:“这股混合之气,途经此处,被外围流动的冷水不断带走热量,便会骤然遇冷,重新凝结。”
最后,她的指尖点向末端的收集器:“然,水与‘油’,性质迥异,凝结后,大多不会相融。密度更轻、香气馥郁的‘油’——我们可称之为‘精油’——会浮于上层,而水则沉于下方。如此,我们便能得到远比浸泡、榨取所得,更为纯粹、浓烈、且效力倍增的花草精华!”
这一番超越时代的原理阐述,如同惊雷,在周瑾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沸点…分离…提纯…精油!”他喃喃重复着这几个关键词,眼睛越瞪越大,原本紧锁的眉头彻底舒展,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狂热的兴奋与明悟!他猛地一拍大腿,“妙啊!太妙了!姑娘此论,简直是直指造化本源!若此器能成,所得之‘精油’,其纯度、其香韵、其效力,绝非眼下任何香脂香膏可比!这、这确实是无法被轻易仿制的通天壁垒!”
他激动得在狭小的厢房内来回踱步,目光灼灼地重新审视那张草图,嘴里念念有词:“陶罐恐不耐久烧……或需寻铁匠定制小铜釜……冷凝管是关键,螺旋之形极佳,但如何确保冷水持续流动?密封!此器各处接口的密封乃是命门,必须做到万无一失,否则精华泄逸,功亏一篑……”
他瞬间进入了物我两忘的技术宅状态,脑海中已然开始疯狂推演实现的细节与可能遇到的难关。
沈清徽看着他激动难抑的样子,知道火候已到。她缓声道:“原理如此,然化图为实,难关重重。材质、密封、冷凝效率、火候控制,皆需先生一一攻克。此非一日之功,或许需经历数十次、数百次失败,耗费钱粮亦不在少数。”
周瑾猛地停下脚步,转向沈清徽,脸上因激动而泛着红光,眼神却无比坚定,甚至带着一种朝圣般的虔诚:“姑娘放心!既有此方向,莫说数百次失败,便是数千次,瑾亦绝不退缩!此乃开创之举,若能成功,于技艺一道,便是开辟了新天地!瑾,求之不得!”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清澈馥郁、蕴含着一整片花田精华的油珠,从收集器中缓缓析出的景象。那将是他技艺生涯的巅峰,更是他们这个小小团体未来安身立命、乃至睥睨同行的最强依仗!
“好。”沈清徽颔首,对他的反应十分满意,“所需物料,无论寻常或是稀奇,你可列出清单,交由王婆婆尽力搜罗。银钱方面,不必过分节俭,该花的便花。若有难处,随时可来寻我。此事,我便全权托付与先生了。”
她没有给出具体的时限,但这种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支持,反而让周瑾感到了更沉甸甸的责任与无穷的动力。
“瑾,必竭尽所能,不负姑娘重托!”他深深一揖,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再抬头时,眼中已只剩下对征服技术高峰的纯粹渴望与决心。
沈清徽将草图留给他,悄然离开了厢房。身后立刻传来周瑾翻找纸笔、记录灵感的急促声响,间或夹杂着因想到某个关键点而发出的兴奋低呼。
她站在院中,仰头望向被夕阳染红的天际。技术壁垒的方向已然指明,种子已经播下。接下来,就是等待这颗种子破土而出,以及在等待期间,去扫清那些可能阻碍它茁壮成长的荆棘。
她目光微转,看似随意地扫过村落另一头那高墙大院的方向。李地主……他会坐视自己掌握如此颠覆性的技术吗?恐怕,真正的风雨,还在后头。
风已起于青萍之末,而她,要做的不仅仅是感知,更是要驾驭这股风,乘势而起,将这白石村,乃至更广阔的天地,都纳入她的棋局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