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徽资助村中学童的消息,如同在白石村这潭已然不平静的湖水中,又投入了一颗深水炸弹,激起的不是一时的浪花,而是持续扩散的、改变水下生态的汹涌暗流。村头巷尾,田间地头,人们谈论的不再仅仅是作坊的工分和福利,更多了关于子孙后代前程的热切期盼。一种更深层次、更牢固的东西,正在这片土地上悄然生长。
秋意渐深,夜晚的凉意已经颇为明显。赵三叔家那间低矮的土坯房里,却透出一点难得的、温暖的油灯光晕。桌上,摊开着一本粗糙的、用线缝起来的账本,上面用歪歪扭扭的炭笔字记录着密密麻麻的数字。赵三叔和他婆娘赵婶子,正就着昏黄的灯光,头碰着头,进行着一年到头最重要的一次盘算。
赵三叔粗糙的手指,有些颤抖地指着账本上往年的记录,声音带着往昔的辛酸:
“婆娘,你看看,往年这时候,咱家账上是啥光景?”
赵婶子叹了口气,不用看也记得清清楚楚:“还能是啥光景?咱家那三亩薄田,风调雨顺年景好,打下粮食也就将将够咱一家五口吃到开春,还得掺着野菜。租李地主那五亩下等田,去了租子,能剩下两石糙米顶天了!一年到头,手里能见着的现钱,超不过五百文!还得留着应急,扯布买盐都得掂量又掂量,恨不得一个铜板掰成两半花!”
她说着,眼圈都有些发红,想起了往年寒冬,孩子们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薄袄,缩在炕上瑟瑟发抖的情景。
赵三叔重重地“嗯”了一声,将那页透着贫穷的旧账翻了过去,手指移到今年新记的几页上,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激动:
“那你再看看今年!自从咱俩都进了作坊!”
他一项项指给赵婶子看:
“咱俩的工分,到年底结算,刨去平时在‘小集市’换东西花用的,净剩能折算成这个数——”他伸出两根手指,又加了三根,“足足两千三百文!现钱!”
“年节福利,那些米、肉、布、药包,折成市价,少说也值八百文!”
“还有,”他压低声音,仿佛在说什么了不得的秘密,“王婆婆私下透露,年底可能还有一笔‘忠诚红利’,就算因为张癞子那事扣了一半,按往月算,咱家至少也能分到三百文!”
“这林林总总加起来,”赵三叔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嘶哑,“咱家今年,光是现钱和实物,进项就超过了三千四百文!三千四百文啊!婆娘!”
赵婶子听着丈夫报出的数字,眼睛瞪得溜圆,呼吸都急促起来。三千四百文!这对以往的他们家来说,简直是个天文数字!
“他爹……这,这都是真的?咱家……咱家真能有这么多钱?”她不敢置信地反复摸着那账本,仿佛能摸出铜钱来。
“千真万确!”赵三叔激动地一拍大腿,“这还不算!你再想想,咱家在‘小集市’用工分换的盐、糖、油、布,比外面便宜了多少?这一年下来,至少又省下了四五百文的开销!还有,狗娃重返学堂,笔墨纸砚东家全包了,这又省下了一大笔!要是他能争气,拿了那‘勤学奖’,又是进项!”
他越算越激动,猛地抓住婆娘的手,粗糙的手掌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
“婆娘!你算明白了吗?咱家这日子,以前是靠着地里那点嚼谷,吊着命,看天吃饭,看李地主脸色!现在呢?现在咱家的嚼谷,咱家的现钱,咱家娃的前程,是真真儿地、结结实实地绑在东家这条大船上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后怕般的庆幸,也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然:
“这船,它不能沉!它要是沉了,咱家现在这好日子,立马就得完蛋!就得回到以前那吃糠咽菜、娃读不起书、过年都闻不着肉腥的苦日子里去!”
赵婶子反手紧紧握住丈夫的手,用力点头,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却是欢喜的泪:“他爹,我懂!我懂!东家是咱家的大恩人!以后谁要说东家半个不字,我第一个不答应!咱就是拼了命,也得护着作坊!”
类似的情景,也在林大山家上演着。
林大山不像赵三叔还会记账,但他心里有本更直接的账。这天晚上,他对他婆娘宣布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孩他娘,我寻思好了,开春就把咱租李地主家那两亩破地给退了!”
林婶子吓了一跳:“退了?那……那地虽然贫,好歹每年也能出点粮食……”
“出啥出?”林大山打断她,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底气,“那两亩地,累死累活一年,交了租子,剩下那点粮食够干啥?还不够咱家半个月的口粮!你在作坊帮着晾晒,一天工分换的米都比那多!”
他掰着手指头算:“我在核心区干活,工分高,年底分红也多。你在初加工区,工分也不少。咱俩加起来,一年挣的,买粮吃都绰绰有余!还能给娃扯新布,买零嘴儿!何必再去受李地主那窝囊气,看天老爷的脸色?”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的决定英明无比:“在作坊干一个月,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挣的比在地里刨食一年还强!以后啊,咱就死心塌地跟着东家干!地把工夫省下来,多在作坊使把劲儿,比啥都强!”
林婶子听着丈夫的分析,再看看家里粮缸里满满的精米,角落里堆着的年礼布匹,以及孩子身上暖和的新衣,也彻底下了决心:“好!听你的!开春咱就去退租!”
像林大山这样打算的雇工家庭,并非个例。作坊稳定且丰厚的回报,以及“工分换物”带来的便利与实惠,让许多原本将土地视为命根的佃户,开始重新权衡利弊。将更多精力投入到作坊,意味着更稳定、更高的收入,以及摆脱对地主依附的可能。
几天后,王婆子风风火火地走进沈清徽的书房,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兴奋与惊叹的表情。
“丫头!了不得了!真是了不得了!”她还没站稳就嚷嚷开来。
沈清徽从一堆图纸中抬起头,示意她慢慢说。
王婆子喘了口气,压低声音,却掩不住话里的激动:“我这两天明里暗里打听了一下,好家伙!光是咱们作坊里,就有不下二十户人家,打算开春退了李地主家的租子!还有十几户,准备减少租种面积!李满仓那条老狗,怕是要成光杆司令了!”
她凑近些,脸上是毫不掩饰的佩服:“丫头,你这组合拳打得太狠了!工分绑住他们的手脚,年礼暖热他们的心窝,助学抓住了他们的命根子(孩子)!现在好了,连他们祖祖辈辈赖以为生的土地,都觉得是累赘了!”
“你这哪里是开作坊?你这是……这是把他们的命根子,从李满仓那龟孙的地里,硬生生给拽到咱们作坊来了!”
沈清徽静静地听着,脸上并无太多意外之色。她走到窗边,望着窗外。
暮色中,村落里炊烟袅袅,许多烟囱里冒出的,是燃烧着作坊提供的、高效省柴的“改良灶”产生的青烟。空气中,似乎也隐约飘荡着从各家各户传来的、因为吃了作坊年礼的猪肉而满足的欢声笑语。
她知道,一条条看不见却坚韧无比的经济绳索,已经通过这些具体的米、肉、布、盐、工分和孩子们的笔墨,将大多数村民的家庭生计,与“林家作坊”牢牢地捆绑在了一起。
这不再是简单的雇佣关系。
这是一种深度的、涉及生存资料与未来期望的依存。
李满仓掌控的土地,曾经是白石村的经济命脉。
而现在,这条命脉,正在悄然易主。
筹算之间,方见乾坤易主;米肉布盐,皆为缚人之索。经济命脉悄然转移,旧日地主,已成无根之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