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墨漆麻黑的,我就被外婆轻轻拍醒了。“幺儿,起来,”她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急促,“陪婆婆进山采药材去。”
我迷迷瞪瞪地坐起来,揉着眼睛。外婆已经穿戴好了,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褂子,裤腿用草绳扎着,手里拿着她那把磨得发亮的旧镰刀和小锄头。
“采药?”我还没完全清醒,愣愣地问。
“对,采药!”外婆的眼神里有一种被逼到绝处后硬生生逼出来的亮光,不像平时那样死气沉沉,“咱靠自己!你后外公以前说过,大山里头藏着宝,好多值钱的草药材!我跟他那会儿,三天两头就钻深山,他诊所里好多药都是我们自己采的!大多数草药,婆婆都认得!”
她一边麻利地帮我套上那身破旧衣服,一边急促地说着,像是在给我打气,也像是在给自己鼓劲:“就是婆婆没读过书,书本上的字它认识我,我不认识它…但草药长啥样,我闭着眼睛都能摸出来!走,萍儿,跟婆婆去,婆婆也教教你认!现在天热,咱早点走,凉快!”
外婆的语气里带着一种久违的活气,仿佛昨天那个在饭桌上绝望流泪的人不是她。我知道,她是把所有的希望,都押进这座茫茫大山里了。
她麻利地包了几个硬邦邦的杂粮窝窝头,塞进那个磨得边都起毛的大背篓里。她自己背上那个巨大的、几乎能把我装进去的背篼,又把一个比我矮不了多少的小背篼递给我,把小锄头和镰刀也带上。
我们悄没声息地出了门,生怕惊动了舅妈,又惹来一顿骂。清晨的空气带着露水的湿润和草木的清香,吸进肺里,凉丝丝的,让人精神一振。远处天边刚刚泛起一点鱼肚白,村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几声零星的狗叫。
朝着后山走,路越来越窄,越来越陡。外婆走在前面,她的背依旧佝偻,但脚步却异常坚定,手里的镰刀不时砍开拦路的荆棘和杂草。
“萍儿,跟紧点,看着脚下。”外婆不时回头叮嘱我。
越往深处走,树木越高大茂密,遮天蔽日的。光线暗了下来,只能从树叶缝隙里漏下一点点光斑。脚下的落叶积了厚厚一层,踩上去软软的。各种不知名的鸟在头顶叽叽喳喳地叫,偶尔还能听见远处不知什么野兽的窸窣声,听得我心里毛毛的。
但外婆却像是回到了自己家一样,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不停地四下搜寻。
“看,萍儿!”她突然停下,指着不远处一丛长着锯齿状叶子、开着淡紫色小花的植物,“这叫仙鹤草,止血的好东西!你后外公常说,这是山里头的金不换!”
她小心翼翼地用锄头连根刨起一株,抖掉泥土,递到我眼前让我仔细看:“记住它的样子,叶子像锯齿,杆子是方的,掐断了有红水水。以后要是哪里划破了,找它揉碎了敷上,灵得很!”
我好奇地接过那株还带着泥土清香的草药,仔细看着它的模样。
外婆又往前走了一段,在一片潮湿的岩石边蹲下,指着一簇叶片厚实、像打了层蜡似的绿色植物:“这个!石韦!长在石头上,背面的毛毛是黄的,治咳嗽、利尿,是好东西!镇上药材铺都收的!”
她用小锄头小心地撬下几丛,轻轻放进背篓里,生怕弄坏了。
一路上,外婆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不放过任何一片草丛、一块石头。她不断地教我认药:
“这是白芨,块根像个小螺蛳,白白胖胖的,治肺痨咳血…” “那是半夏,叶子像个小箭头,地下有个小圆球,止呕化痰的,有毒,炮制好了才能用…” “哎呦!快看!黄精!这可是好东西!补气的!长得跟生姜有点像,但节节上有小疙瘩…”
每发现一种药材,外婆的眼睛就亮一分,脸上的皱纹也仿佛舒展了些。她一边采,一边絮絮叨叨地给我讲这药叫啥,治啥病,值不值钱,以前跟后外公采药时遇到过啥趣事。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种我很少听到的、属于她自己的知识和自信。
我跟在她身后,努力记着每一种草药的样子和名字。大山在我眼前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藏着无数宝贝的草药铺子。外婆不再是那个只会默默流泪、忍受辱骂的老太婆,而是变成了一个识得百草、有本事的“先生”。
太阳慢慢升高了,林子里热了起来。汗水顺着我们的额头往下淌,衣服也早就湿透了。蚊虫嗡嗡地围着我们打转,时不时叮一口,又痒又疼。
外婆找了个树荫下的石头坐下,拿出窝窝头:“幺儿,歇会儿,吃点东西。”
窝窝头又硬又糙,拉嗓子,但我们吃得格外香。就着山泉水,一口口往下咽。外婆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难得地笑了笑,用袖子帮我擦擦额头的汗:“慢点吃,别噎着。”
吃完东西,我们又继续往更深的山里走。路更难走了,有时候甚至没有路,需要抓着旁边的树枝藤蔓才能爬上去。我的小背篼渐渐也有了些分量,勒得肩膀生疼。但我看着外婆那个沉甸甸的大背篼,咬着牙没喊累。
外婆的呼吸越来越重,脚步也越来越慢,但她始终没有停下,眼睛依旧执着地搜寻着。
“快了…快了…”她喃喃自语,像是在鼓励自己,“再找点…再找点值钱的…说不定…就够了呢…”
我知道她说的“够”是什么。是那座名叫“彩礼”的大山。
日头偏西的时候,我们的一大一小两个背篼都装得满满当当。各种各样的草药散发着混合的、苦涩又清香的奇特味道。外婆的脸上、手上被荆棘划出了好几道血口子,我的胳膊腿上也全是蚊子包和划痕。
但我们心里都揣着一小团火。
看着满背篼的收获,外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口气里带着疲惫,但更多的是如释重负和微弱的希望。
“走,幺儿,回家!”外婆的声音虽然沙哑,却透着一股劲儿,“明天,婆婆就去镇上药材铺问问价!”
回去的路好像轻快了不少。夕阳透过树叶洒下金色的光斑,山风吹来,带着凉意。
我看着外婆背着沉重背篼、却努力挺直一点的背影,心里默默地想:大山,求你再多给我们一点希望吧。让这些草草药,真的能变成钱,帮外婆渡过这个难关。
草药的味道萦绕在鼻尖,那是一种苦涩里带着生机的味道,就像我们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