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麻麻亮,外头冷飕飕的,我就醒了。其实是压根没睡踏实,一晚上耳朵边好像都是二舅舅那吓人的叫骂声,还有院里那盏黄乎乎的电灯泡在风里晃荡的影子。
炕那头,小长英和小红也窸窸窣窣地动了,眼睛都肿着,看来也没睡好。我们互相看了一眼,谁都没说话,轻手轻脚地爬起来,穿上那身破旧冰冷的棉袄,像是怕惊动什么。
院子里已经被外婆大致归置过了,但仔细看,墙角旮旯还有没扫干净的碎骨头渣子和油渍,空气里也隐隐约约飘着一股隔夜酒菜的馊味儿,混着清晨的冷气,闻着让人心里发堵。
新房门关得紧紧的,一点动静都没有。
外婆已经在灶棚里生火了,锅里烧着水,看样子是煮粥。她眼睛底下两团乌青,脸色灰扑扑的,动作也比往常慢了不少,透着浓浓的乏累。
我们都缩在灶棚门口,借着那点热气取暖,不敢大声喘气。
日头慢慢升高,照得院子里那一片狼藉更显眼了。按照规矩,今天新娘子得回门,就是回娘家去看看。可新房那门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外婆朝那边瞅了好几眼,眉头越皱越紧。她走到新房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抬手轻轻敲了敲:“华强?金花?时辰不早了,该起了…”
里头先是没声,过了一会儿,传来二舅舅带着浓重睡意和不耐烦的吼声:“吵啥吵!催命啊!睡个觉都不安生!滚远点!”
外婆被吼得一噎,脸色更难看了。她顿了顿,声音放得更软和些:“今天…今天得回门,金花她娘家…”
“回个屁!”二舅舅的声音猛地拔高,像是被点着的炮仗,隔着门板都能想象他唾沫横飞的样子,“老子困得很!哪也不去!让她消停呆着!”
这时,里面传来一点点细微的、像是压抑着的啜泣声,很低,但在这清早的安静里,听得格外清楚。是二舅妈李金花。
外婆听着那哭声,嘴角往下耷拉得更厉害,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岁。她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无力地垂下手臂,转过身,默默地走回灶棚,看着那口冒热气的锅发呆。
粥煮好了,清汤寡水的,能照见人影。我们几个默默地端着碗喝,谁也不敢出声。院子里的气氛压抑得像是要下雨前的闷雷天。
又过了一会儿,新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二舅妈李金花走了出来。她换下了昨天那身扎眼的红衣裳,穿了一身半新的蓝布褂子,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但眼睛又红又肿,像两个熟透的桃子,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嘴唇紧紧抿着。
她怯生生地看了一眼灶棚这边,又飞快地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声音小的跟蚊子哼似的:“妈…时候不早了…我…”
她话没说完,新房里面立刻又炸出二舅舅暴躁的吼声,还夹杂着什么东西砸在炕上的闷响:“滚!要回你自己滚回去!别在这烦老子!妈的,娶个婆娘啰里八嗦,没完没了!”
二舅妈被这吼声吓得浑身一哆嗦,肩膀都缩了起来,那刚止住没多久的眼泪一下子又涌了出来,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她赶紧抬起手用袖子去擦,可那眼泪越擦越多,根本止不住。她站在那里,低着头,肩膀一抽一抽的,无声地哭着,看着可怜极了。
外婆看着这一幕,手里的勺子“哐当”一声掉进锅里。她胸口起伏了几下,像是憋着一股巨大的火气和无力的悲哀。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走过去,轻轻拍了拍二舅妈的后背,声音干涩:“别哭了…先…先吃饭吧…回头…回头再说…”
还说什么呢?男人不肯陪着回门,新娘子自己回去,那算怎么回事?不得被娘家那边的人和邻里乡亲笑话死?这脸往哪搁?
二舅妈只是摇头,眼泪掉得更凶了,哽咽着说:“不…不吃了…”她转过身,像是再也受不了这令人窒息的气氛,快步走回了新房,又把门轻轻带上了。那轻微的关门声,却像一块大石头,重重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我们几个孩子大气不敢出,互相看着,心里都怕得要命。小长艳的脸又白了,紧紧抓着小长英的胳膊。
果然,没消停一会儿,二舅舅趿拉着鞋,披着那件皱巴巴的中山装,一脸宿醉未醒的烦躁模样,从屋里晃荡出来了。他眼睛浑浊,满是血丝,看到我们几个缩在灶棚口,那股邪火好像又找到了出口。
他撇着嘴,晃晃悠悠走过来,斜着眼瞅我们,那眼神里的嫌弃和恶意,比昨天酒醉时也差不了多少。
“哼,一窝吃白食的…”他先是咕哝了一句,然后声音大起来,指着我们,“看啥看?木灯头!二傻子!呆头鹅!还有你,小呆老鼠!咋地?老子说错了?瞧你们那傻不愣登的样儿!看见就碍眼!”
那些难听的外号,像冰冷的石子,一个个砸在我们身上。我们吓得赶紧低下头,恨不得把脑袋缩进脖子里,浑身绷得紧紧的。
外婆猛地转过身,声音发颤:“华强!你还有完没完!跟孩子较什么劲!”
“我较劲?”二舅舅眼睛一瞪,“我说的不是实话?你看看他们哪个机灵?一棍子打不出个屁来!不是傻子是啥?白浪费粮食!”
他说得唾沫横飞,好像骂我们能让他舒坦点一样。
这时,新房的门又开了一条缝。二舅妈李金花红着眼睛,怯怯地望出来,看到二舅舅又在骂人,吓得立刻又想缩回去。
二舅舅眼尖看见了,立刻调转枪口:“还有你!看啥看!哭哭啼啼丧门星!老子倒八辈子霉娶了你!再哭就给老子滚回你娘家去!”
二舅妈像是被针扎了一样,猛地关上门,里面又传来压抑不住的哭声。
二舅舅像是打赢了仗的公鸡,哼了一声,也不洗漱,一屁股坐在门槛上,耷拉着脑袋,像是又困了,又像是在生闷气。
院子里彻底没了声音。只有灶上那锅粥还在微微冒着热气,还有新房里面,那断断续续、努力压着的、让人心头发酸的哭泣声。
外婆僵在原地,看着坐在门槛上混不吝的二儿子,又听听新房里的哭声,再看看我们这几个吓得像鹌鹑一样的孩子,她的眼神空空的,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这个家,昨天刚贴上的红喜字还在风中瑟缩着,可感觉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冷,都要让人喘不过气。
二舅妈李金花那扇回门的希望,被二舅舅几句话,死死地关在了这令人窒息院子里,也关在了她无声的眼泪里。
接下来的日子,好像一眼望过去,只剩下更难熬的灰蒙蒙的一片。那个温和善良的二舅妈,在这个炸弹一样的二舅舅身边,以后可怎么过?而我们这些“傻子”、“呆老鼠”,日子只怕更要小心翼翼,连呼吸都怕声音大了惹来叫骂。
风一吹,院墙头枯黄的草瑟瑟发抖,好像也在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