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舅舅掀桌打人那事过后,家里的日子更难熬了。空气里像是掺了冰渣子,吸进肺里都割得疼。二舅舅看我们更是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好像我和外婆是堵在他心口的两块大石头,恨不得一脚踹开才痛快。
他骂人的话也越来越难听,翻来覆去就是那句:“要不是多了这张吃白食的嘴,要不是这老不死的偏心眼贴补外人,老子至于过得这么憋屈?”
好像所有的错,都成了我和外婆的罪过。
外婆更加沉默了,常常看着我发呆,然后偷偷抹眼泪。她身上的棍棒伤还没好利索,青紫着,动作稍微大点就疼得皱眉。可她还是里里外外地忙,伺候那一大家子,还要操心里屋躺着的二舅妈。
我知道,她心里苦,比黄连还苦。
有一天晚上,外面刮着大风,吹得破窗户纸呼呼响。我们挤在里屋的小床上,外婆轻轻拍着我胳膊上的淤青,突然低声说:“萍啊,你奶奶家大平村那边…冉家小卖部今天捎信来了。”
我猛地抬头看她。冉老师家的小卖部,是我们那一片唯一有电话的地方。
外婆的声音更低了,几乎贴着我的耳朵:“你爸打电话来了。说是…说是今年过年车票难买,贵得吓死人,他们…就不回来了。”
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虽然早知道可能这样,但亲耳听到,鼻子还是酸得厉害。一年到头,就盼着这几天呢。
“不过,”外婆话锋一转,把我搂紧了些,“你爸说了,过了年,天气暖和点,一定回来。说是…说是要接你回去。”
接我回去?回大平村?
我愣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接你回去…继续读书。”外婆说出“读书”两个字时,声音有点发颤,带着一种我形容不出的情绪,像是盼望,又像是舍不得。
读书?
我心里像是突然被人点着了一小簇火苗,噗地一下,亮了一下,又赶紧慌慌张张地想把它捂灭。我都快忘了坐在教室里是啥感觉了。在奶奶家,放牛、打猪草、挨骂、挨打,才是日常。
“真的?”我声音小的像蚊子叫,生怕声音大点,就把这个好消息吓跑了。
“嗯。”外婆重重点头,眼泪却掉了下来,砸在我脸上,滚烫滚烫的。“你爸妈还是惦记你的…读书要紧,不能再耽误了。你都歇了一年了…”
她摸着我的头发,一遍又一遍:“我的好萍萍,是外婆没用…是外婆对不起你…没钱供你在这里念书…让你跟着我受这些罪…”
她哭得说不下去,肩膀一抖一抖的。
我心里那点刚刚燃起的高兴,一下子被外婆的眼泪浇湿了,堵得慌。我猛地抱住她:“我不走!外婆,我不回去!我走了你咋办?二舅舅他…”
我走了,二舅舅的火气不就全冲外婆一个人了吗?那些打骂,那些脏活累活…
“傻幺儿!”外婆赶紧捂住我的嘴,惊慌地看了一眼门口,压低声音:“可不能乱说!读书是天大的事!你留在这儿才是真的毁了!”
她紧紧抱着我,像是要把我揉进她瘦弱的身体里:“外婆老了,没用了,活一天算一天。你还小,路长着呢…你得读书,读出息了,将来才能不像外婆这样,一辈子窝在这山沟沟里,看人脸色,挨打受气…”
“可是我舍不得你…”我把头埋在外婆怀里,眼泪止不住地流,把她破旧的褂子都浸湿了一大片。外婆身上的味道,是烟熏火燎和泥土的味道,是让我安心又心疼的味道。
“外婆也舍不得我的乖幺儿啊…”外婆的声音哽咽得厉害,“我这心里…跟刀割一样…但没办法啊…”
她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那口气又长又重,带着无尽的无奈:“你要是留在这儿,我一个人供你读书,你幺舅舅、舅妈他们咋想?小长艳、小长英、小红她们都没念书…寨子里的人知道了,那口水唾沫星子都能把外婆淹死…一人一口,都能骂死我…外婆没办法…真的没办法…”
我知道外婆说的是实话。在这里,女娃娃读书,本来就是件“稀奇事”,更别说只供一个外姓的外孙女了。那会是捅了马蜂窝。
“过两天…”外婆擦了擦眼泪,下定决心似的,“过两天外婆就跟他们说说,收拾收拾,先送你回去。你乖乖回大平村去,等爸妈回来,好好读书,给外婆争口气。”
她捧着我的脸,在黑暗里看着我的眼睛:“乖乖的,听话。外婆…外婆一有时间,就去看你。嗯?”
我哭得说不出话,只能拼命点头。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大团棉花,又堵又疼。
接下来的两天,我像是丢了魂。干活的时候老是走神,看着外婆佝偻着腰忙前忙后的身影,就想哭。
外婆找了个机会,趁着幺舅舅和幺舅妈都在,小心翼翼地把要送我回去的事说了。
二舅舅第一个跳起来反对,骂骂咧咧:“早就该滚了!白吃白住这么长时间!赶紧滚蛋!”
幺舅妈撇撇嘴,没说话,眼神里却明明白白写着“早该如此”。
幺舅舅闷着头抽了口烟,半晌才说:“妈,你送去啊?这一来回…路费…”
外婆赶紧说:“我…我走山路,不坐车,费不了几个钱…就是把娃送回去,交代给她爷爷奶奶,我也就放心了。”
幺舅舅又不吭声了,算是默许。
出发的前一晚,外婆偷偷收拾了一个小布包。里面是我那几件洗得发白、补丁摞补丁的衣服。她还偷偷塞了两个煮熟的洋芋进去,给我路上吃。
天还没亮,外婆就把我轻轻摇醒了。
灶房里冷锅冷灶,其他人都还没起。外婆拉着我,轻手轻脚地打开门,走进了冰冷的晨雾里。
她背着小布包,拉着我的手。她的手很粗糙,布满了老茧和裂口,却那么温暖,那么有力。
山路很难走,露水打湿了我们的裤脚。外婆走得很慢,时不时喘口气。我看着她花白的头发在晨风里飘,鼻子又酸了。
走过了那片熟悉的竹林,爬上一个坡,就能看到去往镇子的岔路了。外婆停下来,喘着气,指着另一边更陡峭的山路说:“萍啊,从这儿过去,翻过两座山,就能绕到大平村后山了…能省好几块钱车费呢。”
我看着她满是汗水的脸,心里疼得一抽一抽的。
休息了一会儿,我们继续走。外婆一路都在絮絮叨叨地叮嘱我:
“回去要听话,爷爷奶奶年纪大了,多帮着干活。”
“好好读书,别跟人打架。”
“冷了要加衣,饿了…饿了就忍忍,等你爸妈回来…”
她说一句,我就点一下头。
终于,看到了大平村那熟悉的、破败的屋顶。村口那棵老槐树光秃秃的立着。
外婆的脚步慢了下来,她蹲下身,给我理了理衣服,擦了擦脸,又从最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个旧手帕包成的小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几张皱巴巴的毛票。
她全都塞进我手里。
“萍萍,拿着…买本子笔…”
我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手:“我不要!外婆你留着!”
“拿着!”外婆硬塞进我口袋里,眼睛又红了,“外婆没用,就能给你这么点了…回去好好的…好好的…”
她站起身,最后用力抱了我一下,然后推了我一把:“去吧!快回去吧!看着你进村外婆就走!”
我一步三回头地往村里走。
走到村口老槐树下,我忍不住回头看去。
外婆还站在那个山坡上,佝偻瘦小的身影,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像一棵快要枯死的老树。她抬起手,使劲朝我挥了挥。
风吹起她花白的头发和破旧的衣角。
我眼泪哗地一下就流下来了。我拼命朝她挥手,用尽全身力气喊:“外婆——!你记得来看我——!”
也不知道她听见没有。
她最后看了我一眼,转过身,一步一步,慢慢地、蹒跚地,消失在山路的那一头。
我站在村口,看着外婆消失的方向,哭了很久很久。手里紧紧攥着那几张带着外婆体温的毛票,像是攥着她最后一点微弱的温暖。
终于,我转过身,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向那个同样冰冷、但没有二舅舅打骂的“家”。
我不知道等待我的是什么。只知道,那个世界上最疼我、用瘦弱身体护着我的外婆,被我留在了那座大山的另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