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一关,外头的世界就跟我没关系了。他们爱吵吵,爱推诿,爱骂我是搅家精、灾星,都随他们去。我靠着门板滑坐到地上,刚才吼得太凶,嗓子眼又干又疼,像塞了一把沙子。心口那团火烧过之后,剩下的是灰烬,冷冰冰的。
外头的动静小了些,但没停。我听见四叔骂骂咧咧地去拿扁担和水桶,哐当哐当响,嘴里不干不净地嘟囔,肯定是在骂我。三婶踢踢踏踏地去猪圈,把猪食瓢摔得山响。四婶在灶房里把锅碗弄得叮叮当当,估计也没个好脸色。
奶奶还在那儿指挥,声音尖尖的:“老四,挑满点!没吃饭啊?”“老三家的,猪食搅匀净!”“老四家的,火搞大点,磨蹭啥子!”
哼,使唤别人倒是顺溜!以前使唤我的时候,咋没见这么费劲?
我坐在地上,抱着膝盖。肚子不争气地又叫了起来,空落落地疼。昨天那几个冷粽子早就消化得没影了,这会儿胃里像有个小手在里头抓,一阵阵发慌。
饿。
真他妈的饿。
可外面,他们已经开始做早饭了。我听见油下锅的“刺啦”声,闻到炒咸菜的香味,还有米粥熬开的咕嘟声。他们的早饭,肯定没我的份。刚才闹成那样,谁还会想起我?巴不得我饿死才好。
我舔了舔干得起皮的嘴唇,心里发狠:饿死就饿死!死了干净!看你们以后使唤谁去!
可肚子饿的滋味真难受啊,一阵阵发虚,头上冒冷汗。死好像也没那么容易,还得先受够这活罪。
我爬起来,走到我那破柜子前,翻找起来。希望能找到一点昨天漏掉的、藏起来的吃的。哪怕是一颗枣,一粒花生米也好。
没有。什么都没有。柜子里除了几件破衣服,就是一些乱七八糟的杂物。外婆给的粽子,昨天一气之下全吃完了。
我失望地关上柜门,肚子叫得更凶了。
外面,粥好像熬好了。我听见他们摆碗筷的声音,听见奶奶在分粥:“老大,这碗是你的。”“老四,这碗稠点。”“老三家的,给你男人端过去。”
没有我的名字。一如既往。
我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听着他们呼噜呼噜喝粥的声音,听着他们嚼咸菜疙瘩的脆响,胃里那只小手挠得更凶了。嘴里疯狂地冒口水,又酸又涩。
不能哭。唐平萍,不能哭。哭了就是怂包,就是向他们认输了!我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疼得我一哆嗦,但眼泪到底憋回去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吃早饭的声音停了。又是刷碗收拾的声音。
然后,我听见脚步声朝我这边来了。是奶奶。
她没敲门,直接在外头喊,声音冷冰冰的,带着一股子厌弃:“死了没?没死就滚出来!猪草没了!坡上的草露水干了,正好割!背篓和镰刀在门口,赶紧去!割不满一背篓别回来!”
看吧,来了。活不会少,只会变着花样来。他们吃了饭,有力气了,就该来折腾我了。
我没吭声。
她又提高了嗓门:“听见没?耳朵真聋了?还要我八抬大轿请你啊?”
我猛地拉开门,瞪着她。
她看到我,眼神里全是嫌恶,像看一堆臭狗屎。“喊你半天不应,哑巴了?”她把一个破背篓和一把锈镰刀扔到我脚边,“快去!晌午前割回来,猪还等着吃呢!”
我看看那背篓,又看看她那张刻薄的脸,突然一股邪火又冲了上来。
“我不去。”我说,声音不大,但很硬。
“你说啥子?”奶奶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像是没听清。
“我说,我不去。”我重复了一遍,盯着她的眼睛,“我饿了,没力气。要割草,让你们那些吃饱了饭的儿子媳妇去。”
“你!”奶奶气得扬起手,但大概想起早上四叔的窘态,手又僵在半空,没落下来,“你反了!真反了!还敢拿乔不干活?饿死你活该!没得吃!我看你能硬气到啥时候!”
“饿死就饿死。”我梗着脖子,“饿死了,你们就少个使唤的,少个碍眼的。”
“好!好!你有种!”奶奶指着我的鼻子,手指头都在抖,“你不去是吧?行!今天你别想进这个门!别想吃到一口饭!一滴水!我看你能饿几天!”
说完,她狠狠呸了一口,转身走了,边走边骂:“犟驴!饿死拉倒!省粮食!”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一片麻木。不进就不进。不吃就不吃。
我弯腰捡起那个破背篓和锈镰刀。但我没往坡上去,而是背着它,直接走出了院门。
我不是去割草。
我是要离开这个院子。哪怕只是暂时离开。
村子里的路上已经有人了。几个婆娘坐在门口摘菜,看到我背着背篓出来,都斜着眼睛看,交头接耳,指指点点。我知道,早上吵架的事,肯定早就传开了。她们肯定又在看笑话,说我没教养,敢跟奶奶顶嘴,活该没饭吃。
我低着头,加快脚步,不想听那些闲言碎语。
我能去哪儿呢?外婆家太远了。学校今天放假,也没人。
我漫无目的地在村里走着,肚子饿得咕咕叫,浑身发软。太阳升起来了,明晃晃地照着我,可我一点没觉得暖和,反而觉得有点发冷。
路过小丽家,她家院门开着,飘出一股淡淡的饭菜香,好像是红薯粥的味道。我忍不住停下脚步,朝里面望了一眼。
小丽正端着一碗粥,坐在门槛上喝,看到她,她愣了一下,然后有点不自然地低下头,快速地把碗里的粥扒拉完了,转身就进了屋,还把门带上了。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连小丽也……是啊,谁愿意沾上我这个“麻烦精”呢?
我又走到村口那棵大槐树下,蹲在树根旁边。这里能看见通往镇上的路。偶尔有村里人路过,都用一种奇怪的、带着怜悯又带着看热闹的眼神看我一眼,然后匆匆走开。
没人问我吃没吃饭。
没人问我为啥一个人蹲在这里。
我就这么蹲着,看着地上的蚂蚁搬家,肚子饿得一阵阵抽搐。时间过得真慢啊。
太阳越升越高,晒得我头皮发烫。口好干,真想喝口水。可是水缸在院里,奶奶说了,不让我进。
难道我真要饿死渴死在外面?
不。我不能死。我死了,他们才高兴呢。
我得找点吃的。 anything.
我站起来,背着背篓,往村子后面的山坡走。那边也许有些野果子,或者能挖到点野菜根?虽然这个季节,好吃的早就被村里的娃儿们摘光了。
我在坡上漫无目的地找着,眼睛像筛子一样扫过每一寸土地。酸咪咪(一种酸草)?嚼了几根,酸得倒牙,根本不顶饿。野地瓜?还没熟,又小又硬。野菜?大多都老了,嚼不动。
忙活了半天,汗流浃背,头晕眼花,背篓里还是空的,肚子更饿了。
我一屁股坐在草地上,看着远处自家的院子屋顶,心里又委屈又恨。
凭什么把我逼到这步田地?凭什么我要在这里挖野菜充饥,他们却在屋里头舒舒服服待着?
不行,我不能就这么算了。
我又站起来,不是继续找吃的,而是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我不是回去认错的。
我是回去闹的。
他们不让我好过,我也不能让他们安生!
我饿着肚子,憋着一口气,一步一步又走回了那个令我窒息的院门口。
院门虚掩着。我听见里面好像有说话声,是四婶和三婶的声音,好像在商量着中午做点啥。
我深吸一口气,一把推开了院门!
院子里,奶奶正坐在阴凉处打盹,四婶和三婶在灶房门口摘豆角。她们看到我进来,都愣了一下,随即露出厌烦的表情。
奶奶也醒了,眯着眼睛看我,冷冰冰地说:“哟,还晓得回来啊?草呢?割的草呢?”她看我空着的背篓,嗤笑一声,“不是硬气吗?不是不干活吗?滚出去啊!”
我把背篓和镰刀往地上一扔,发出哐当一声响。
“我饿了。”我说,直接走到灶房门口,看着锅里。
锅里好像还剩了点早上的粥底,已经凉了,糊在锅底。
四婶立刻站起来挡住锅:“干啥子?这是喂鸡的!没你的份!”
“我饿了。”我重复道,眼睛盯着那点粥底,像饿狼一样。
“妈说了,没你的饭吃!”三婶也帮腔,“你不是能耐吗?自己找吃的去啊!”
奶奶也走了过来,叉着腰:“滚出去!这个家没你的饭!”
我看着她们三个,那一张张冷漠又刻薄的脸。肚子饿得发疼,心里那股邪火却越烧越旺。
我突然猛地推开四婶,伸手就去抓锅里的冷粥!也顾不上烫不烫(其实已经凉了),抓起一把就往嘴里塞!
“哎呀!你个疯女子!”四婶惊叫起来,过来扯我。
三婶也过来帮忙拉我。
奶奶在一旁骂:“反了!反了!抢食了!跟畜牲一样!”
我像疯了一样,拼命地把那点冷粥往嘴里塞,粘稠的粥糊了我一手一脸。她们使劲扯我,掐我,打我,我也不管,只顾着吃。
场面一片混乱。
最后,我到底被她们扯开了。那点粥底也被我抓吃得差不多了。
我喘着粗气,脸上身上都是粥渍,胳膊被她们掐得生疼。但我胃里终于有了点东西,虽然冰凉,虽然少,但暂时压住了那要命的饥饿感。
我舔了舔嘴角的粥渍,看着她们气急败坏的样子,突然咧开嘴,笑了。
“看啥子?”我声音沙哑,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疯狂,“饿不死我的。只要饿不死,我就跟你们没完。”
奶奶指着大门,气得话都说不利索了:“滚……滚……你给老子滚……”
“我不滚。”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这是我爹妈的家,也有我一份。要滚,也是你们滚。”
说完,我不再理她们,走到水缸边,拿起瓢,舀了半瓢凉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
冷水下肚,混着那点冷粥,胃里更不舒服了。
但我知道,这场仗,还没打完。
我饿不死的。
只要饿不死,我就还得跟他们耗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