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萍姑出嫁后,寨子里好像一下子安静了不少。那些关于她嫁人的闲言碎语,随着那辆黑色桑塔纳扬起的尘土,渐渐飘远了。我们的日子,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上——钻山,找食,上学,照顾小芳。山洞里,火塘的烟每天照常升起,狼崽们照常在洞口打盹巡逻,好像什么都没变。
可有些变化,是挡不住的,就像山涧的水,看着平静,底下却在悄悄地流。
这天放学,我们刚走到寨子口,就听见一阵“轰隆隆”的巨响,震得地面都好像在抖。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从来没闻过的怪味,有点像烧焦的橡胶,又混着点说不出的化学品的味道,呛得人喉咙发痒。
“啥声音?啥味儿啊?”小九捂着鼻子,皱着眉头往路边看。
我们顺着声音望过去,只见关兴公路那段碎石路面上,来了几个庞然大物!那是几台我们从来没见过的机器,铁疙瘩做的,又高又大,有的前面带着个大滚轮,有的后面拖着个冒着热气的大罐子。十几个穿着蓝色工装、戴着安全帽的工人,正围着机器忙活。那“轰隆隆”的声音,就是机器发出来的。
路面上,原来灰白色的碎石不见了,铺上了一层黑乎乎、油亮亮的东西,冒着腾腾的热气。那股刺鼻的味道,就是从这黑东西里散发出来的。
“这是在干啥?”小娴也好奇地踮着脚看。
旁边有个寨子里的老人蹲在田埂上抽烟,听见我们问,吐了口烟圈说:“铺沥青哩!这路啊,真要修好了!铺上这黑油油的东西,以后下雨就不怕泥泞了,车跑起来也平趟!”
铺沥青?我盯着那冒着热气的黑色路面,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这条路,以前是坑坑洼洼的泥巴路,后来铺了碎石,好走了一些。现在,又要盖上这层黑亮黑亮的东西了。它真的要把山里和山外,连起来了。
机器轰鸣着,工人们吆喝着,黑乎乎的沥青被均匀地铺开,压路机来回碾压,路面变得平整光滑,在夕阳下反射着乌光。寨子里好多人都跑出来看热闹,指指点点,脸上带着新奇和期盼。对于我们这些山里的娃来说,这景象,简直比过年看戏还稀奇。
可我只是远远地看着,没有靠近。那股沥青的味道太冲了,让我有点头晕。而且,看着那黑得发亮的路面,我心里隐隐有些不安。路好了,车多了,山外的人进来方便了,那我们这个藏在鹰嘴崖上的山洞,会不会也被更多的人发现?我们的生活,会不会被打扰?
回到山洞,那股沥青味好像还粘在鼻子里,久久不散。夜里睡觉的时候,我做了个乱七八糟的梦。梦见那条黑亮的路一直通到了我们山洞门口,好多不认识的人开着车上来,对着我们的山洞指指点点,对着我们的狼崽大呼小叫。我还梦见慧萍姑穿着那身红嫁衣,在一条望不到头的黑路上拼命跑,后面好像有人在追她,她怀里的盼哭得撕心裂肺……
我猛地惊醒,坐起来,心口怦怦直跳。洞外一片漆黑,只有山风吹过树林的呜呜声。火塘里的余烬闪着微弱的红光。小芳在我身边睡得正香,小九和小娴也呼吸均匀。灰姑娘和花姑娘警觉地抬起头,看了看我,又安心地趴下了。
我松了口气,原来是梦。可梦里那种慌乱和不安,却真实地留在了心里。
第二天,我们再去上学,特意绕开了那段正在铺沥青的路,从老山路走。虽然难走点,但清静。路上,小九还在兴奋地说着昨天看到的机器:“姐,那大铁家伙,力气真大!一下就把路压平了!你说,以后会不会有好多小汽车开到咱们寨子里来?”
小娴则有点担心地问:“姐,路修好了,会不会……有人来咱们山洞这边啊?”
我看着他们,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我只能说:“管他呢!路是路,咱们是咱们。咱们过咱们的日子,不惹事就行了。”
话是这么说,可我知道,变化已经来了,像这山里的风,看不见,摸不着,但你能感觉到它吹在脸上。寨子里的人们,谈论的话题也开始变了。以前是说谁家娶媳妇、嫁姑娘,谁家生了娃,现在多了些关于路修好后,要不要出去打工,要不要做点小生意的议论。连冉老师上课的时候,都偶尔会说,路通了,以后大家去镇上读书、看病都方便了,让大家更要好好念书。
这个世界,好像正在我们身边,悄悄地打开一扇门。门外面是什么样子,我们不知道,既有点好奇,又有点害怕。
对于我们几个来说,最实在的变化是,因为要绕路,每天上学放学花的时间更长了。天不亮就得起床,天黑透了才能回到山洞。我的脚上,,鞋子底子磨得更薄了。胸口的胀痛感也越来越明显,那粗糙的布条勒得我晚上睡觉都难受,可我不敢不勒,体育课的阴影还在。
有时候,我会站在山坡上,看着山下那条一天天变样的公路,像一条黑色的带子,蜿蜒着伸向山外。山外头,有慧萍姑嫁去的何家寨,有爸妈打工的浙江,还有更多我听都没听过的地方。那条路,会把我们的生活带向哪里呢?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眼下最要紧的,是赶紧回去生火做饭,小芳该饿了,猪圈里的那三头猪也该喂了。山里的冬天就快来了,我们得抓紧时间多存点柴火和食物。
沥青的味道会散掉,新路会通车,山外的世界会涌进来。但鹰嘴崖还是鹰嘴崖,山洞还是山洞。我们得像石缝里的草一样,抓紧脚下的泥土,不管风从哪个方向吹来,都得想办法活下去。我背起装满柴火的背篓,喊上弟弟妹妹和狼崽,踏着夕阳的余晖,朝着我们那个炊烟即将升起的“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