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山风呼啸而过,卷走了往昔岁月里回荡于此的铮铮剑鸣。
在不起眼的石缝深处,又悄然藏匿着新蝉褪下的旧壳,无声地包裹着又一年悄然溜走的光阴碎片。
这一年里,臧剑玉隔三差五便会将覃故唤至寒梅坞。
有时是邀他对坐品茗,有时则是让他拿起久违的长剑,在庭院中演练一番。
臧剑玉的理由总是那般“冠冕堂皇”:“百年未曾动剑,难免生疏。待你身体彻底康健,若想下山游历,手中无剑怎可护己周全?”
在他这番用心良苦的安排,硬是将覃故数次想要偷溜下山的念头扼杀在了摇篮里。
这日清晨,覃故推开轩窗。
仅刹那间,金晃晃的阳光如潮水涌入室内,揉碎了满室的清冷,将暖意泼洒在每一个角落。
心头那片盘踞已久的阴翳,被这突如其来的暖光烘烤得淡薄了几分。
眉宇间那道因心事而时常蹙起的浅痕,不知何时已然舒展,松快得像是终于卸下了背负许久的沉重石块。
覃故静静立在窗前,任由暖融融的光线淌过衣袖,浸润肌肤,嘴角在不自觉间微微上扬,有那么一瞬,连吸入肺腑的空气都仿佛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甜意。
微风拂过院角那株盛放的梨树,洁白的花瓣簌簌飘落,发出细碎的声响,似在应和着他这难得的片刻惬意。
洗漱完毕,覃故照例来到院中练剑。
剑光清寒,与暖阳交织。
“小覃故~”人未至,声先闻。
远处天际一个黑点由远及近,急速放大,正是穿着一身华丽骚包锦袍的林江野御剑而来。
覃故并未停下,坚持将一套剑法演练完毕,才收势而立,抬手拭去额角的薄汗。
他侧首,看见林江野早已落在一旁,正撑着下巴,笑意盈盈地盯着他看。
“林师叔。”覃故拱手行礼。
林江野的目光在他身上流转,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啧啧,小覃故这练剑的风采,真是一点儿不减当年啊。”
覃故微微垂眸,语气平静无波:“师叔说笑了,师侄如今不过是活动活动筋骨。”
林江野挑眉不语,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清晰地映照着此刻院中的青年。
练剑完毕的覃故静静伫立,一身浅蓝色劲装完美勾勒出劲瘦挺拔的身形,流畅的脊背线条与修长笔直的四肢相得益彰,似是天道精心雕琢的杰作。
平日略显苍白的脸颊此刻因运动染上健康的薄红,昳丽的五官在阳光下晕染着光晕,浓密的乌睫与如墨青丝交相辉映,美得惊心动魄,却又透着一股琉璃般易碎的脆弱,如同清冷的月光盛在剔透的琉璃盏中,既疏离又灼目。
林江野的目光凝在覃故身上,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几分,一时间竟怕惊扰了这阳光下稍纵即逝的幻影。
覃故见林江野只是定定地看着自己,沉默不语,便主动开口询问来意:“不知师叔今日驾临锁春轩,有何要事?”
林江野这才回过神,摇开他那把标志性的鎏金折扇,风流倜傥地扇了两下:“自然是来接你的。”
“接我?”覃故不解。
“嗯。”林江野点头,“你师尊临时有要事,需出一趟远门,此刻已不在天极峰了。”
“他老人家放心不下你,特意嘱托我,接你到我的玉霄峰小住几日。”
覃故心中了然:不放心?是怕他趁此机会偷偷下山吧。
他面上不动声色,婉拒道:“多谢师叔和师尊挂怀。只是弟子在锁春轩住惯了,贸然去玉霄峰叨扰师叔,恐有诸多不便,只会给师叔平添麻烦。”
林江野岂是那么容易打发的?
“哎,这有什么麻烦的?玉霄峰地方宽敞得很!我那儿清幽雅致的客院多的是,随你挑!”
“再者说,你师尊交代了,我若不能把你接去,回来定要拿我是问!小覃故,你忍心看师叔我受罚吗?”
“而且我玉霄峰的厨子,手艺可是一绝!保管你去了就不想走!”
“你在锁春轩也是一个人待着,去我那儿,师叔还能陪你下下棋,说说话,岂不比你一个人闷着强?”
覃故态度依旧坚决:“师叔好意,弟子心领。但弟子……”
两人你来我往,一个舌灿莲花热情相邀,一个态度恭敬却寸步不让。
最终,林江野见覃故心意已决,实在拗不过他,只得无奈地摇着扇子,叹了口气:“罢了罢了,你这孩子,性子是越发执拗了。”
“既然你执意要留在这锁春轩……也罢。”他话锋一转,带着几分促狭,“不过嘛,你师尊临走前可说了,让我得空就多来‘照看照看’你。”
“小覃故,接下来这几日,师叔我少不得要常来叨扰你咯!”
覃故看着林江野眼中那抹狡黠的光,心知这“照看”背后恐怕也带着监视之意,但至少争取到了留在锁春轩的自由。
他微微颔首,算是默认:“……有劳师叔挂心。”
林江野达成了一半目的,也不再强求,又闲话了几句,便摇着扇子,御剑化作流光离去。
院中,只余覃故一人,重新沐浴在暖阳之下,看着那梨花纷落如雪。
是夜,繁星如碎钻洒满天幕,一弯银月悬于天际。
偌大的问心宗陷入沉睡般的寂静,只余山风掠过林梢的低语。
锁春轩内,覃故自储物戒中取出一沓厚实的符箓,指尖在其中缓缓划过,最终精准地抽出了其中一张。
符纸触手温润,隐隐流动着不同寻常的灵光。
这十年间,他并非仅仅局限于按部就班的修炼和“履行职责”。
在无人察觉的暗处,他耗费了大量心力,悄悄研习符箓与阵法之道。
如今,他已能绘制一些中级符箓,布置几类实用阵法。
画符需灵力驱动,使用符箓也需注入灵力,但相较舞剑弄法,符箓对灵力的消耗微乎其微,且使用时灵力波动极难捕捉,不易留下痕迹。
此刻他手中的这张,是他耗费无数心血、历经多次失败,才最终绘制成功的唯一一张——高级传送符箓。
时机就在今夜。
他必须下山。
目的便是打林江野一个猝不及防!
玉霄峰上,林江野尚在悠然自得地品着灵茶,美滋滋地盘算着明日一早便差亲传弟子去锁春轩,“请”覃故过来“玩”。
将人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照看”,既全了师兄的嘱托,也省得自己两头跑。
可他万万没料到,此刻的覃故,已然换上了一身利于行动的紧身黑色劲装,一头融入夜色,悄无声息地站在了问心宗巍峨的山门之外。
覃故指尖凝聚起一丝精纯的灵力,小心翼翼地注入那张珍贵的传送符箓。
符箓表面幽蓝光芒一闪而逝,下一瞬,他的身影在锁春轩的室内骤然模糊。
几乎在同一时间,山门处的空间泛起微不可察的涟漪,他的身影已稳稳立于清冷的夜风之中。
覃故最后回望了一眼那在星光下显得庄严肃穆的山门,眼里没有丝毫犹豫,再次取出一张准备好的中级传送符。
更多的灵力注入其中,符纸瞬间化作点点流萤的碎光将他包裹。
“嗡——”
一声极其轻微的空间震颤,碎光骤然收缩、湮灭,覃故的身影也随之彻底消失在山门前的空地上,只余下清冷的夜风,卷动着几片落叶。
玉霄峰,林江野似心有所感,突然搁下茶盏,望向山门的方向,眉头微蹙。
千嶂山,夜幕低垂,树影幢幢。
“嘶嘶——!”尖锐的蛇信声撕裂夜的寂静。
“吼吼吼——!”暴烈的虎啸撼动山林。
空地中央,一蛇一虎缠斗正酣,凶戾之气弥漫。
墨鳞巨蟒身上数道深可见骨的抓痕皮开肉绽,暗红的蛇血不断渗出,滴落在腐叶上。
对面,白额猛虎肩胛处两个乌黑的毒牙孔洞触目惊心,周围的皮毛被染成深褐色,每一次低吼都牵动着伤口。
就在两头凶兽利爪獠牙即将再次碰撞的瞬间——
“嘭!”
一声沉闷的重响炸开!
一道黑影从天而降,狠狠砸在蛇与虎之间不足三尺的空地上。
泥土混杂着碎石四溅飞扬。
“呃……!”覃故闷哼出声,剧烈的撞击力从尾椎骨直冲脑髓,眼前阵阵发黑。
他牙关紧咬,额角青筋瞬间迸起,强忍着骨头仿佛散架的剧痛,双手撑地,立刻起身。
覃故起身的动作牵扯着摔伤的肌肉,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脚步踉跄,但眼下他根本顾不上满身泥污,咬着牙,一步步艰难地向后挪动,想尽快远离这两头凶兽。
“嘶——!”墨鳞巨蟒的蛇信急促地高频吞吐,发出刺耳、令人头皮发麻的嘶鸣。
盘踞的庞大蛇躯猛地向后一缩,随即又闪电般昂起狰狞的蛇头,冰冷的碧绿竖瞳死死钉在覃故身上。
那眼神,是猎食被打断的狂暴怒意,混杂着对闯入者的纯粹杀机。
浓烈得化不开的腥甜血气与蛇类特有的阴冷腥膻味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
“吼呜……”另一侧的白额猛虎也停止了前扑,强壮的前肢伏低,从喉咙深处滚出压抑的、充满威胁的低吼。
那双燃烧着野性火焰的金色兽瞳,同样一瞬不瞬地锁定了覃故。
方才还欲置对方于死地的两头凶兽,此刻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闯入者,达成了诡异的短暂停战。
它们冰冷的目光交汇了一瞬,无形的默契在空气中弥漫——优先清除这个外来的不速之客。
两股截然不同的威压,从左右两侧同时爆发,蛮横地碾压向那个正试图后退的黑色身影。
空气瞬间凝固,变得粘稠沉重。
覃故的身体猛地一僵,似是被两堵无形且冰冷坚硬的墙壁狠狠夹击,骨骼不堪重负地发出细微却清晰的“咯吱”声。
他闷哼一声,强行提起的那口气瞬间被压散,体内气血剧烈翻腾。
左膝再也无法支撑,“咚!”一声沉重的闷响,狠狠砸在冰冷潮湿、布满碎石棱角的泥地上。
尖锐的石砾瞬间刺穿了单薄的衣料,深深嵌入皮肉,带来钻心的刺痛。
覃故被迫跪倒,头颅被那双重恐怖的压力死死按低,下颌几乎要触到泥泞。
紧束的黑色劲装清晰地勾勒出他绷紧微微发颤的脊背线条。
汗珠大颗大颗地顺着他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颊滑落,砸进身下的泥土里,晕开深色的湿痕。
喉间腥气翻涌。
覃故死死抿紧苍白的唇线,试图压下那股逆血,但内腑在双重威压的冲击下阵阵绞痛。
一丝刺目的粘稠艳红,终究还是不受控制地从他紧抿的唇角蜿蜒渗出,滴落在他沾满污泥的黑色衣襟。
夜风拂过覃故汗湿的鬓角。
上方,两双不含任何情感的兽瞳,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巨蟒蛇信嘶嘶的锐响与猛虎喉间滚动的低沉威胁,近在咫尺。
覃故被恐怖威压压在冰冷的泥泞碎石中,膝盖的刺痛、脏腑的钝痛、嘴角弥漫开的铁锈味……所有感官都在疯狂叫嚣着说的危险。
冰冷的泥泞和碎石棱角硌着膝盖,双重威压如同实质的铁枷锁住全身。
覃故单膝跪地,唇角蜿蜒的血线刺目惊心。
不能坐以待毙。
覃故漆黑的眸子骤然抬起,紧咬牙关,疯狂调动体内的灵力强行冲开一丝威压的缝隙。
“嗡——!”
一声清越剑鸣刺破凝滞的空气,寒光乍现,灵剑瞬间被紧握在手。
然而,下一刹——
覃故双眼猛地闭合,整个人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重重摔在冰冷的泥地上,尘土微扬。
被压在身下的左手,悄无声息地拂过纳戒。
一沓厚实、边缘泛着暗红色泽的符箓,被他死死攥在掌心。
同时,体内所有灵力,悄然运转、积蓄。
覃故“晕”过去后,身上沉重的威压骤然消失。
“沙沙沙……”
令人毛骨悚然的鳞片摩擦泥土声由远及近,冰冷腥气扑面。
“咚…咚…咚…”
沉重的虎爪踏地声,带着细微却清晰的地面震颤,从另一侧缓缓逼近。
死亡的阴影笼罩而下。
覃故紧闭双眼,心提到嗓子眼,此刻他全部心神都沉入一片死寂,在心中默念:
“一”
“二”
“三!”
就是现在!
覃故紧闭的双目蓦然睁开,眼中寒光爆射,他左手猛地拍击地面,身体如同绷紧后释放的弓弦,瞬间弹射而起。
紧握的左手奋力一扬——
“咻咻咻——!”
一沓暗红色的爆炎符箓如同天女散花,被他狠狠撒向巨蟒与猛虎所在的位置。
符箓脱手的瞬间,覃故甚至连头没转过去看一眼效果,体内早已运转到极限的灵力轰然爆发,整个人化作一道模糊的黑影,朝着与凶兽相反的方向飞掠而去。
“轰!轰轰轰——!”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在身后猛然炸响。
炽热的火光冲天而起,狂暴的气浪夹杂着灼人的热风,瞬间席卷那片区域 无数碎石断木被炸得四处飞溅。
“吼嗷——!!!”白虎猝不及防,被剧烈的爆炸和火焰吞没,发出痛苦而暴怒的嘶吼。
“嘶——!!!”巨蟒的竖瞳在火光中骤然收缩成危险的细线,发出一声尖锐到极致的怒嘶。
庞大的身躯在爆炸冲击下剧烈扭动,坚硬的尾巴带着破空之声,疯狂地扫向四周。
巨蟒的反应远比白虎更快。
在最初的爆炸冲击过后,它冰冷的竖瞳瞬间锁定了那个正在疯狂逃窜的黑色身影,被彻底激怒的杀意让它放弃了正在挣扎的白虎,粗壮的蛇尾撕裂空气,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精准无比地朝着覃故的后背横扫而去。
破风声尖锐刺耳。
正在亡命飞逃的覃故,心神高度紧绷,全部感知都集中在身后的动静上。
那恐怖的风压和尖锐的破空声让他头皮瞬间炸开。
太快了!根本来不及闪避!
生死关头,覃故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狠厉。
他强行拧转身体,将全部的灵力疯狂灌入手中的灵剑!
剑身瞬间亮起刺目的白光,他双手紧握剑柄,将剑横剑于身前,悍然迎向那扫来的巨尾。
“铛——!!!咔嚓!!!”
一声震耳欲聋的金属撞击与断裂的巨响。
巨蛇覆盖着坚硬鳞片的尾巴毫发无伤。
而覃故手中的灵剑,在与蛇尾接触的刹那,如脆弱的枯枝,应声断成两截。
断剑的寒光在空中一闪即逝。
无法想象的恐怖巨力,似卸了闸的洪水,顺着断剑狠狠撞入覃故的双臂,再冲入他的五脏六腑。
“噗——!”
滚烫的鲜血不受控制地从覃故口中狂喷而出,鲜血溅满了他的前襟,甚至喷洒在半空,形成一片短暂的血雾。
他持剑的右手臂骨发出令人心悸的碎裂声,软软垂落,鲜血瞬间染红衣袖。
“砰!咔嚓!砰!咔嚓!”
覃故的身体接连撞断了好几棵碗口粗的大树。
粗壮的树干在他撞击下纷纷折断,木屑纷飞,每一次撞击都带来骨骼碎裂的闷响和内脏移位的剧痛。
最终,覃故像个被生生扯碎的破败玩偶,骨头碎裂的闷响混着风声沉落,重重砸在乱石与腐叶堆里。
未等那阵剧痛在四肢百骸炸开,身体已顺着陡坡惯性翻滚,碎石划破他本就残破的衣袍,带起串串血珠。
他像片被狂风抛甩的残叶,连滚带撞冲出数十米,最终“噗通”一声坠入山涧。
冰冷的河水瞬间吞没了他,呛入喉间的腥涩混着血沫灼烧着肺腑。
殷红的血雾自他身下迅速洇开,在碧绿的水流里晕染成妖异的绸缎,随波逐流,一路蜿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