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延一行人离去后,废墟上的气氛并未轻松多少。
幸存的村民们沉浸在悲痛与恐惧中,对留下的覃故和楚平野既依赖又疏离,尤其是对气息冰冷、被道远点出与“怨念”有共鸣的覃故,更是避之唯恐不及。
他们聚拢在另一边,低声哀泣,收拾着残破的家当,偶尔投来警惕的一瞥。
楚平野试图和村民们搭话,想要安抚或者打听更多关于小王村和那个外乡姑娘的事情,但村民们要么沉默以对,要么只是摇头哭泣,讳莫如深。
他碰了几次软钉子,只好讪讪地回到覃故附近,守着如同冰雕的覃故和警惕巡视的狰,觉得时间过得无比缓慢且无聊。
他却不知,此刻的覃故,心神早已不在原地。
那缕潜入地下的傀丝,如同最敏锐的触须,穿透冰冷的泥土和碎砖瓦砾,避开了道远佛法残留的微弱金光,不断向深处、向那怨念隐遁的方向延伸。
地底的世界黑暗、沉闷,充满了死亡和绝望的气息。
傀丝终于触碰到了那丝极其微弱、却异常顽固的怨念核心——它并非均匀散布,而是如同植物的根须,源自一个更深、被隐藏的方位。
覃故的“视线”顺着那怨念之“根”追溯,感知到的画面断断续续,却充满了令人窒息的痛苦与恨意:
……黑暗的夜晚,挣扎,呜咽,被捂住的口鼻……
几个模糊而狰狞的男人面孔……粗鄙的笑声和恶毒的咒骂……
冰冷的河水……沉重的石头……窒息的痛苦……
还有远处,大王村方向隐约传来的、冷漠的注视和窃窃私语……承诺的背叛,求救无门的绝望……
最后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冰冷,以及年复一年积累的、对两岸所有人的滔天恨意……
画面破碎,但核心情绪清晰无比——那是一个外乡女子被残忍杀害并沉尸水底的过程,而凶手,似乎与两岸的人都有关联,至少,大王村的人知情甚至参与了掩盖。
就在覃故的傀丝即将锁定怨念最终源头——那沉尸的具体位置时,一股极其阴冷的力量猛地顺着傀丝反噬而来!
那力量并非要攻击他,更像是绝望的冤魂终于抓住了一丝与外界的联系,疯狂地想要倾诉、想要将所有的痛苦和怨恨灌注给他!
与此同时,远处山坳方向,小王村所在,陡然爆发出一股冲天而起的漆黑怨气!
那怨气浓烈如墨,遮天蔽日,瞬间将蒋延等人离去方向的天际染黑, 甚至在白天也显得异常骇人。
凄厉尖锐的鬼啸声即便隔了这么远,也隐约可闻,令人毛骨悚然。
“哇!那、那是什么?!”楚平野猛地跳起来,指着小王村方向惊叫。
村民们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哭喊着抱成一团。
狰全身毛发倒竖,发出低沉的威胁性吼叫。
覃故帷帽下的眉头微蹙,袖中的手指迅速掐诀,切断了那缕被怨念强烈冲击的傀丝,避免了心神被直接污染。
但他已然明了——道远的感知没错,他身上的旧日怨念与此地怨气同源,方才他的探查,如同火星掉入油桶,彻底引爆了积累十数年的怨气核心!
小王村那边,情况必然瞬间凶险了数倍。
几乎在怨气爆发的下一刻,一道炽烈的剑光(蒋延)和一道清冷的蓝光(楼听雨)便自那漆黑怨气中冲天而起,显然是与什么东西交上了手。
同时,淡淡的金色佛光和温和的青色灵光也亮起,试图压制那滔天怨气,但似乎效果不彰,黑气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
“不好!蒋延他们肯定遇到大家伙了!”楚平野急得团团转,“狰!我们得去帮忙!”他虽然爱和蒋延拌嘴,但当下他们有难还是要去帮忙的。
“站住。”冰冷的声音响起,是覃故。
楚平野猛地停住,惊讶地回头:“霭霭?你终于说话了!可是他们……”
“你去,无用。”覃故的声音没有什么起伏,却点出了残酷的事实。
楚平野没搞清楚状况,就贸然冲进那种程度的怨气风暴中心,非但帮不上忙,反而可能成为累赘。
“那、那怎么办?”楚平野看着远处激烈的灵光碰撞和扩张的黑气,心急如焚。
覃故没有立刻回答。
他微微抬头,“看”向那片战场。
他的傀丝对这怨气的波动极其敏感,能清晰地感知到,蒋延等人的攻击虽然凌厉,楼听雨的防御也很稳固,道远的佛法对怨气有一定克制,池修远兄妹从旁辅助,但那怨气核心深处,有一个更阴冷、更狡猾的存在在操控一切。
它利用地形(很可能是河流)和沉积多年的怨念,源源不断地转化出新的邪物,并试图侵蚀蒋延等人的心神。
硬碰硬,即便能胜,也必是惨胜,而且很可能无法真正根除怨念源头,甚至可能逼得它彻底爆发,波及更广。
“根源在水底。”覃故忽然开口,是对楚平野说,也像是自言自语,“骸骨被镇,怨念不散,借水生煞。”
他向前走了几步,离开了断墙的阴影,晨光照在他身上,却驱不散那股天生的冷寂。
村民们惊恐地看着他。
“你……你要做什么?”王福老人颤抖着问,他隐约觉得这个气息危险的年轻人似乎知道了什么。
覃故没有理会他,而是对楚平野道:“守住这里。若有邪物从地底或水中来袭,让你的狰对付。”
说完,不等楚平野回应,覃故身形一晃,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向着村外那条流经大王村和小王村之间的河流方向疾掠而去,速度极快,眨眼间就变成了一个小黑点。
“霭霭!你去哪儿?!”楚平野大喊,但覃故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下游的河道方向。
楚平野跺了跺脚,最终还是选择相信覃故,大声对村民们喊道:“大家都聚拢过来!别怕!我的灵兽很厉害的!”
他握紧了拳头,和狰一起,紧张地守护着结界和村民,同时密切关注着小王村方向和河流的动静。
覃故沿着河岸飞速移动。
越往下游,靠近两村交界处,空气中的怨气和水中的煞气就越发浓重冰冷。
河水也变得浑浊漆黑,泛着不祥的气泡。
他终于在一处河道转弯、水流相对平缓、且岸边长满茂密芦苇的河滩边停了下来。
这里的怨气几乎凝成实质,冰冷刺骨,水面上甚至隐约浮现出扭曲痛苦的人脸幻象。
就是这里了。
覃故能感觉到,水底深处,那具被巨石沉压的骸骨,正是所有怨念和邪气的最终源头。
它也感知到了他的到来,水下的黑暗剧烈翻涌,带着一种刻骨的仇恨和……
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它似乎认得覃故身上那种同源的、但更加古老深邃的冰冷气息。
覃故静立水边,帷帽轻纱拂动。
他缓缓抬起手,袖中无数比发丝更细的晶莹傀丝如同拥有生命般涌出,悄无声息地没入漆黑的河水之中。
这一次,傀丝并非用于探查或攻击,而是……共鸣与牵引。
覃故闭上眼,周身散发出一种近乎虚无的寂灭气息。
那不是道远的慈悲佛法,而是一种更接近于“规则”本身的冰冷力量。
他的傀丝小心翼翼地绕开那具骸骨上积累的狂暴怨念,如同最精密的乐器,轻轻拨动着构成那残魂最本源的、被痛苦和仇恨掩盖了的——最初死去那一刻的强烈情绪碎片:不甘、冤屈、对被拯救的微弱渴望、对故乡的思念……
这是一种极其危险的行为,如同在火山口跳舞,稍有不慎就可能引燃整个火山,或者被那滔天怨念反噬同化。
但覃故做得精准而冷静。
他并非要超度,也非要用强,而是要用这最本源的“因”,去“说服”和“引导”那怨念的集合体。
水下的翻涌渐渐变得不同,不再是纯粹的狂暴,而是夹杂了巨大的迷茫、痛苦和挣扎。
与此同时,小王村方向的战况陡然发生了变化。
那冲天而起的怨气黑柱猛地一滞,随后开始剧烈地波动、翻腾,仿佛内部出现了分裂。
那些由怨气凝聚而成的邪物动作变得混乱迟疑,甚至开始互相攻击。
蒋延等人压力一轻,虽然不明所以,但抓住机会,灼阳剑光大盛,蹁跹绫如天河倒卷,佛光普照,青芒闪烁,瞬间清空了一大片邪物。
“怎么回事?”池曼兮喘着气问道。
道远目光微凝,望向河流下游方向,清澈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了然与复杂:“是云施主……他在尝试沟通本源怨念……”
蒋延一剑劈散一只扭曲的邪物,冷哼道:“装神弄鬼!不如直接斩了源头干脆!”
楼听雨却若有所思,清冷道:“怨念已与地脉水脉相连,强行斩灭,恐损及地气,遗祸后人。若能化解,确是上策。”她感受到了怨气核心的动摇。
道远颔首:“阿弥陀佛。云施主之法虽险,却是直指核心。我等需助他一臂之力,净化外围怨气,减轻其压力。”
说罢,他盘膝坐下,手中念珠捻动,口中诵念的梵音变得更加宏大庄严,如同温暖的阳光试图驱散阴霾。
池修远兄妹也立刻奏响笛音,清心凝神的乐曲辅助着佛法扩散。蒋延和楼听雨则护法在外,斩灭那些依旧扑来的邪物。
河流下游,覃故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帷帽下的脸色略显苍白。
同时引导和压制如此庞大的怨念,对他的消耗极大。
水下的骸骨剧烈震颤,那残存的意识在最初的冤屈与后来的滔天恨意之间疯狂摇摆。
就在这时,覃故做了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情。
他通过傀丝,将一段来自自身记忆深处的、同样冰冷绝望却被强行压制的破碎画面——或许是关于他自身“旧日怨念”的一丝碎片——传递了过去。
那是一种同病相怜的“理解”,一种“我亦沉沦黑暗,知晓你之苦楚”的无声共鸣。
这远比任何佛法的慈悲或力量的威慑更加直接地触动了那怨念核心。
翻涌的河水猛地平静了一瞬。
紧接着,所有的怨气、恨意、痛苦,如同退潮般,疯狂地向河底那具骸骨回缩、收敛。
小王村上方的黑气迅速消散,天空重新露出莹白之色。
水底,那具被巨石压着的骸骨,似是放弃了所有的抵抗和仇恨,变得沉寂下来。
只剩下一种深沉的、令人窒息的悲哀,弥漫在水中。
覃故收回了傀丝,静立片刻,微微喘息。
他知道,最危险的阶段过去了。
那怨灵暂时收敛了所有戾气,选择了“聆听”和“等待”。
他转身,看向小王村的方向,微微点了点头。
道远第一个感知到变化,他停下诵经,起身宣了声佛号:“善哉。怨念已平,戾气已敛。”
蒋延等人也收起了武器,看着迅速恢复清明的天空和周围逐渐消散的邪气,脸上都露出了复杂的神色。
他们知道,最大的危机,被那个他们一直戒备的、孤僻的修士以一种他们无法理解的方式化解了。
当蒋延几人带着探究和一丝疲惫返回大王村废墟时,看到的是守在结界里安然无恙的楚平野和村民,以及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依旧静静立在断墙边仿佛从未离开过的覃故。
楚平野立刻冲上去:“你们没事吧?刚才吓死我了!黑气一下子就没啦!是霭霭做的对不对?”他眼睛亮晶晶地看向覃故。
蒋延看着覃故,眼神复杂,最终只是生硬地问了一句:“源头解决了?”
覃故微微颔首,惜字如金:“骸骨已找到,怨念暂平。需妥善安葬,化解执念。”
道远上前,对覃故深深一揖:“云施主慈悲,兵行险着,化解此劫,功德无量。超度安葬之事,便交由小僧吧。”
覃故并未回应,算是默认。
之后的事情便顺理成章。道远在覃故的指引下,从河底起出了那具女子的骸骨,以佛法诵经超度。
在超度过程中,通过残魂执念留下的零星信息,结合之前王福老人被迫说出的零碎线索以及小王村那边探查到的一些情况(蒋延他们在小王村也发现了一些关于此事的古老记载和知情老人的恐惧),那桩十几年前的惨案真相终于大白。
确实是大王村和小王村的一些败类,共同犯下了罪行后又联手掩盖,欺骗了所有人。
冤魂的恨意针对的是两岸所有知情冷漠、甚至参与掩盖的人,经年累月,吸收地煞水煞,终于酿成大祸。
真相揭露,两村幸存者皆是震惊、羞愧、恐慌不已。
在道远的主持和蒋延等人的见证下,两岸村民共同为那无辜女子举行了隆重的安葬仪式,忏悔罪过,立誓铭记教训。
经此一役,横亘在两村之间十几年的隔阂似乎也在共同的灾难和忏悔中消融了许多。
事件了结,蒋延一行人准备离开。
临行前,蒋延走到覃故面前,沉默了片刻,才道:“此次……多谢。”语气依旧有些硬,但认可之意已明。
楼听雨也对覃故微微颔首。
池修远笑容真诚了许多:“云道友深藏不露,佩服。”池曼兮则有些不好意思地躲在哥哥身后。
道远看着覃故,目光澄澈而深邃:“云施主,怨念虽平,心魔难消。万般皆苦,唯有自渡。望施主早日放下重负,得见清明。”
覃故帷帽轻动,依旧沉默,无人能窥见其神情。
只有楚平野欢天喜地,围着覃故叽叽喳喳:“霭霭你看!我就说你最厉害了!”
覃故没有回应任何人的话语或目光。
晨曦再次洒落,照亮了历经劫难、百废待兴的土地,也照亮了即将离开的修行者们。
这次又多了一个人,两辆云驹车坐不下,索性全都不坐了。
虽然这次是覃故解决了问题,但那些村民还是怕覃故,村民送行的时候,一个也不敢靠近他。
他利落转身,孤影孑然,将身后的喧嚣、感激、疑惑、探究,都与他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唯有袖中那微微颤动的傀丝,无声地诉说着,深埋于心的、永不消散的冰冷与过往。
他的故事,远比一个小小王村的冤魂,更加沉重和漫长。
而前方的路,依旧迷雾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