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浓得像化不开的墨,连疏星都吝啬地藏进云层,只余下死寂的黑沉沉压在废弃矿坑上空。
嶙峋的矿渣堆像蛰伏的鬼影,风掠过锈蚀的矿轨,刮出几声嘶哑的呜咽,更衬得周遭静得瘆人。
忽然,一道黑影从矿坑边缘的断墙后疾掠而过,带起的气流惊得岩壁上栖息的乌鸦扑棱棱飞起,尖厉的惊叫划破死寂,却又迅速被浓稠的黑暗吞噬。
黑影“噗通”一声跪倒在矿坑边的空地上,浑身抑制不住地发颤,头埋得极低:“属、属下见过左使大人!”
被称作左使的人就站在他身前不远处,一袭纯黑斗篷从头裹到脚,连指尖都未曾外露,斗篷边缘绣着的暗红色诡纹在微弱的气流中若隐若现,像凝固的血痕,透着森冷。
而距左使一步之遥,有一个深不见底的巨大矿坑,坑底正“库吃、库吃”地往外翻涌着黑气。
那黑气粘稠如墨,裹着刺骨的寒意,漫过坑沿时,连周围的杂草都瞬间枯败,只留下一圈焦黑的痕迹,仿若连空气都要被这黑气腐蚀殆尽。
“人可有带回来?”男人的声音从斗篷下传出,低沉而冰冷。
“左使大人恕罪!属下无能,那七人进了旧城区,而那人去了旧城区深处。”
“为何没跟上去?”
“属下、属下……”跪着的人声音发颤,“左使饶命!那人十分敏锐,在那七人进城的第一日属下就远远瞧了眼,不想那人竟然发觉了属下的存在。”
“属下怕打草惊蛇,这些时日属下便不敢靠得太近,只远远地盯着……”
他话未说完,整个人就猛地飞出几米远,重重砸落在地,溅起一片尘灰。
“废物!”男人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却让人不寒而栗,“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被击飞的人顾不上五脏六腑传来的剧痛,连滚带爬地重新跪在黑衣人脚边,一边求饶一边磕头:“属下知错,属下知错,求左使大人再给属下一次机会,属下一定、一定将种子给大人带回来。”
全身包裹严实的男人缓缓蹲下身,一抹幽幽碧光闪过,一只碧玉笛轻轻挑起跪地之人的下巴:“你方才说,你就遥遥望了他一眼,他就发现了你的存在?”
鲜血从黑影磕破的额头不断往外涌,下巴被笛子挑起,他丝毫不敢动弹,身子发抖,声音嘶哑:“是、是的。”
左使发出一声低沉的轻笑:“呵……”笑声逐渐放大,最终在矿坑中回荡,“哈哈……不愧是她选中的人,果然不凡……”
跪着的人屏住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出。男人笑够了,才渐渐停下。
“蚍蜉,本使要事缠身,分身乏术,便再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他语气转冷,“不管你用什么手段,什么方法,都要将那人带到本使面前。”
“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若办不成,你知道下场……”
“属下……遵命!”
旧城区深巷中,楚平野将一块墨绿色的锦鲤暖玉递到契约灵兽面前,笑容谄媚,语气讨好:“狰,闻闻这个,带我们去找到这玉的主人。”
一只五尾竖立、身形矫健的豹子猛地扭开头,避开几乎凑到鼻尖的玉石,满脸抗拒。
楚平野叹了口气,软下声音:“别耍小脾气了,眼下找到霭霭最要紧。等找到他,我给你买妖兽肉干,管够,行不行?”
狰狠狠瞪了他一眼,目光幽怨得像能凝出水来。
它一声不响,就那么盯着楚平野,眼神里写满:我不是狗,可你是真的狗。你看清楚,我是豹,豹子!不是狗!眼睛长着不会用吗?
真是眉毛下挂两蛋,光会眨眼不会看。
楚平野看懂它的眼神,尴尬地笑了笑。
一旁抱臂站着的蒋延早已不耐,剑眉蹙起,冷声催促:“你这灵兽究竟能不能行?不行就别浪费我们时间。”
他话音刚落,狰扭头朝蒋延发出一声低沉而充满警告意味的低吼。
随即,它像是被这句话激起了斗志,不情不愿地低头嗅了嗅楚平野手中的暖玉,随即四爪发力,如电光般朝巷外冲去。
跑出几步,它猛地回身,见三人仍愣在原地,发出一连串急促低吼,明显是在催促他们跟上。
楚平野原本还苦恼如何哄狰帮忙,没想到蒋延一句质疑反而奏效。
他暗自好笑,利落地将暖玉收回怀中,扬声道:“快跟上!狰找到方向了!”
此刻斗志昂扬的狰并未察觉主人的心思,否则恐怕早已回身给他一爪。
蒋延转身,向留守的池修远与池曼兮语气没了以往的傲,语气罕见带上几分谦逊:“这院子,就麻烦二位道友多照看。我师妹……也拜托你们了。”
池修远微笑拱手:“蒋道友客气了。这一路多蒙你们关照,我们理应回报。你们去寻找云道友,记得万事小心。”
蒋延点头:“嗯。”
远处传来楚平野的喊声:“蒋延!快跟上来!”
狰冲出巷口并未向外跑,反而转向旧城区深处奔去。
紧跟其后的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均露出意外之色——“云霭之”怎么会进入旧城区深处?
——————————————
“簌……簌簌……”
夜浓如墨,帝昀通体霜白的毛发在黑暗中泛着极淡的微光。
他压低狐尾,脚步放得极轻,肉垫踏过枯叶残枝,几乎无声。
他沿着墙根潜行,动作谨慎而隐蔽。
每走几步,他便停下细听四周动静。一双眸子在暗夜中亮得惊人……契约纹路再次发烫,他感觉到哥哥(覃故)就在附近。
又前行数十步,帝昀停在一扇雕花木门前,额间本命契约灼热得像要烧起来。
“哥哥就在里面……”帝昀心想。
他将前爪搭上门板,用尽力气推去。
门“嘎吱——”一声,打开一道仅容成人小臂通过的缝隙。
帝昀左右张望,确认无人后迅速溜了进去。
屋内是一间陈设雅致的琴室,四周陈列古琴、箫、筝、箜篌等乐器,空气中弥漫淡淡檀香与木料气息。
琴案之上横置一柄长剑,剑身澄澈如秋水,泛着冰蓝光泽,剑脊云纹浅淡。墨色剑柄缠绕银线,嵌有一枚寒光流转的冰魄珠,清冷夺目。
琴室能藏人的地方也就那么几处,帝昀翻遍了琴室内可能藏人的地方,却始终不见覃故踪影。
他郁闷地蹲坐在琴案前,几乎要怀疑起本命契约的感应。
就在这时,额间契约符文突然耀起一道强光,转瞬即逝。
帝昀吓得浑身毛炸起,带着哭腔低声唤道:“哥哥……哥哥你在哪?我害怕……”
化作秋水剑的覃故微微一怔。
有人在哭?声音有些熟悉……不确定,他凝神再听听。
“呜……哥哥,你到底在哪里?阿、阿昀怕……”帝昀哭声压抑,细细碎碎,在寂静深夜中显得格格不入的瘆人。
“别哭了,再哭真要把人引来了。”
帝昀霎时收声,四处张望:“哥哥?你在哪?我怎么看不到你?”
覃故“望”着琴案上那团白影:“跳上你身后的琴案就能见到我了。”
帝昀依言跃上琴案,只见案上除了一柄漂亮的剑外空无一物。
他来回踱步,压低声音疑惑问道:“哥哥,我还是没看到你呀?”
覃故道:“就在你脚下。”
帝昀低头,发现自己正踩在那柄剑上。
他迟疑地试探问道:“哥哥?”
覃故应了一声:“是我。你先下来。”
帝昀没有如预料中开心,反而猛地跳开三尺,浑身毛发悚立:“哥哥!你、你怎么变一把剑了?!”
“说来话长,”覃故无意在此刻解释,直接切入正题,“你怎么找到这琴室来的?”
帝昀骄傲地拍拍胸脯:“当然是靠我和哥哥之间的本命契约找来的!”
覃故又问:“来的路上可遇到什么人?”
帝昀摇头:“没有。”
覃故继续问道:“还记得出去的路吗?”
帝昀肯定地回答:“记得。”
覃故沉吟片刻:“你先带我离开琴室,到外面探查一下,看看能否找到解笼的线索。”
帝昀点头:“好,哥哥。”
他低头叼起秋水剑,跃下琴案向外溜去。
一狐一剑,东躲西藏、上窜下跳,终于大致摸清周围环境。
帝昀将剑轻轻放在地上,双耳耷拉下来,一副累坏的模样:“哥哥,你看清了吗?”
覃故应道:“嗯,看清了。”
帝昀忙问:“那这个笼要怎么解?”
覃故语气平静:“尚无头绪。明日夜深时再探一次。”
帝昀听到这句话,整只狐狸肉眼可见地蔫了下来,委屈哼唧:“哥哥,这剑好重,我叼着好累,明日我能不能拖着……”
覃故沉默:“……”
帝昀小声嘀咕:“这剑也就是好看点儿,一点用也没……”
话未说完,他后颈突然一紧,整只狐被拎了起来。
抬头一看,对上一张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的脸。对方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鼻如悬胆,睛若秋波,此刻嘴角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浅笑。
“哟~抓到一只偷东西的小狐狸。”
帝昀被厉君撷拎着后颈很不舒服,四肢在空中乱抓,不住地“呜呜”叫唤。
“老男人!快放你狐大爷下来,不然要你好看!”
厉君撷用空着的手轻点帝昀粉嫩嫩的鼻尖,轻笑:“还是只暴躁的小狐狸呢。”
帝昀发出尖锐的呜咽,骂得更凶:“老东西!敢摸你狐大爷,我跟你没完!”
“呜~~我脏了,被老色胚摸了,不干净了……”
“你#%*¥$#%*&……”骂的很脏。
厉君撷无视帝昀的叫唤,俯身拾起地上的秋水剑,眼中掠过一丝危险的暗色。
“小狐狸敢来我院子里偷东西,胆子倒是不小。”
帝昀被厉君撷拎着后颈,四肢在空中徒劳地抓挠,呜咽声里夹杂着含糊不清的叫嚣。
厉君撷却恍若未闻,目光落在拾起的秋水剑上,指尖轻轻抚过冰凉的剑身,眼底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暗色。
“脾气不小,可惜本事差了些。”他对着挣扎不休的帝昀低笑一声,语气听不出是调侃还是嘲讽,“偷东西偷到我院的里来,被我抓住算你道运不济。”
说罢,他不再理会帝昀的抗议,拎着狐,握着剑,转身便朝琴室内走去。
帝昀见状,叫骂得更凶,奈何实力悬殊,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离琴案越来越近。
厉君撷将秋水剑轻轻放回琴案原处,动作细致,仿佛摆放一件极易损的珍宝。
随后,他将帝昀提到眼前,打量着他霜白的毛发和那双因愤怒而格外明亮的异色瞳。
“说吧,小东西,”他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谁让你来的?目的为何?”
帝昀龇牙,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放开我!你管谁让我来的!我乐意来就来!”
“哦?”厉君撷眉梢微挑,指尖凝起一缕微光,轻轻点上帝昀的额头。
帝昀顿时一僵,只觉得一股清凉却强势的力量试图探入他的识海,他奋力抵抗,额间本命契约符文应激般灼热发亮,将那外来之力猛地弹开。
厉君撷轻“咦”一声,收回手,看着帝昀额间一闪而逝的复杂纹路,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更深沉的兴味:“竟是本命契约……难怪能找到这里。你的主人,是谁呢?”他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琴案上的秋水剑。
帝昀紧闭着嘴,恶狠狠地瞪着他,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
厉君撷也不强求,随手将帝昀扔在铺着软垫的椅子上。
帝昀在空中灵活翻身,稳稳落下,浑身的毛却仍炸着,警惕地盯着对方。
“不说也无妨。”厉君撷拂袖坐下,自顾自斟了杯冷茶,“那你便留在此处,等你那契约者亲自来寻吧。”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帝昀一愣,随即急了:“你休想!哥哥才不会上你的当!”
“哥哥?”厉君撷捕捉到这个称呼,端茶的手微微一顿,目光再次落向秋水剑,眼底波澜暗生。
他沉默片刻,忽而轻笑,“原来如此。”
他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便不再理会帝昀,只垂眸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仿佛陷入了某种遥远的回忆之中。
琴室内一时寂静下来,只余帝昀不安的喘息声。
时间一点点流逝。帝昀焦躁地在软垫上踱步,几次想冲向琴案叼走剑,都被厉君撷看似随意扫过的眼神定在原地。
无形的威压笼罩着整个琴室,让他不敢妄动。
化作秋水剑的覃故始终静观其变。厉君撷的态度颇为蹊跷,似乎并无立即发难之意,反而更像是在……等待什么。
而且,此人似乎能感知到他的存在,甚至可能窥破了他并非真正的“秋水”。
厉君撷指尖在桌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若有所思。
片刻后,他忽然看向帝昀,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小狐狸,想不想早点见到你的‘哥哥’?”
帝昀警惕地看着他:“你想干嘛?”
“做个交易如何?”厉君撷语气温和,“你帮我送件东西给一个人,事成之后,我不仅让你带走这秋水,还可告诉你们离开此地的方法。”
帝昀狐疑地眯起眼:“我凭什么信你?”
“你可以不信。”厉君撷摊手,好整以暇道,“那你们便只能继续困在此地。或许十年,或许百年……反正我有的是时间陪你们耗。”
帝昀顿时噎住,气得牙痒痒,却又无可奈何。他下意识地“看”向琴案上的剑。
覃故的声音细微地直接传入他识海:“问他,送何物,给何人。”
帝昀立刻照办,昂起头努力做出凶狠的样子:“你先说送什么,送给谁!”
厉君撷笑了笑,自袖中取出一枚仅有指甲盖大小、通体莹白的玉蝉,放在桌上:“将此物,交给西街尽头那棵枯槐下摆茶摊的老叟。告诉他,‘故人托我送旧物’他会知道怎么做。”
那玉蝉看似普通,却隐隐透着一股奇异的灵波。
帝昀盯着那玉蝉,又看看厉君撷,小脑袋瓜飞速运转,权衡着利弊。
覃故的声音再次响起:“应下他。见机行事。”
帝昀得了指示,这才不情不愿地开口:“……好!我帮你送!但你若敢耍花样,我……我咬死你!”说着龇了龇牙。
厉君撷失笑,将玉蝉推向帝昀:“放心,我一向言而有信。”他顿了顿,补充道,“外面形势复杂,你不便携带秋水。暂且将剑留于我处,我保证不动它分毫。你速去速回。”
帝昀犹豫地看向秋水剑。
覃故道:“依他之言。一切小心。”
帝昀这才伸出爪子,小心翼翼地扒拉过那枚微凉的玉蝉,攥紧。
他瞪了厉君撷一眼,转身灵活地跳下椅子,从门缝里钻了出去,瞬间消失在夜色里。
琴室内重归寂静。
厉君撷缓缓起身,走到琴案边,再次拿起那柄秋水剑。指腹缓缓摩挲过冰凉的剑身,他低声自语,似叹似惘:
“重锦……你会回来吗?”
“这一次,我绝不会再轻易放你走。”
他的声音极轻,消散在空气中,却带着一种偏执入骨的笃定。
窗外,夜雾愈发浓重,将一切声响与光影都吞噬殆尽。
与此同时,旧城区深处,楚平野、蒋延、道远三人紧随狰,在迷宫般的破败巷道间疾行。狰不时低头嗅闻,方向明确,直指那片连忘忧城本地人都讳莫如深的区域。
蒋延面色凝重,忍不住开口:“楚平野,你确定你的灵兽没带错路?云霭之怎会无端闯入这种地方?”
楚平野紧盯着狰的背影,语气肯定:“狰的追踪从未出过错。霭霭的气息最后消失的方向,就是这边。”
道远手持佛珠,目光警惕地扫过两侧倾颓的墙壁和暗巷,缓声道:“此区域怨念交织,魔气隐伏,远比外围凶险。云施主若真身陷于此,处境恐大为不妙。”
正说着,跑在前方的狰突然停下脚步,对着前方一片被浓郁阴影笼罩的残破院落,发出了低沉而充满警示意义的呜咽声,浑身毛发炸起,如临大敌。
三人立刻停下,凝神望去。
只见那院落废墟之中,隐隐有扭曲的魔气逸散而出,与周遭的怨念死气纠缠不休,透出一股令人心悸的不祥之感。
覃故的气息痕迹,至此戛然而止。
楚平野的心猛地沉了下去。蒋延握紧了手中的灼阳剑,剑身嗡鸣。
道远默默捻动佛珠,周身泛起淡淡的金色佛光。
狰回头看了楚平野一眼,那眼神分明在说——味道就在这里断了,里面,极其危险。
楚平野深吸一口气,看向两位同伴,沉声道:“看来,我们找对地方了。”
“准备进去吧。”蒋延剑尖微抬,冷冽的目光锁定那片魔气缭绕的废墟,“是生是死,总要进去看了才知道。”
夜色深重,将一切吞没。不同的追寻者,皆已踏入未知的迷局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