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鼻的酸气、氨水的呛辣与一股甜腻到让人发慌的气味混合,夹杂着化学溶剂的冰冷和食物腐败的闷浊,像一团厚重的铁锈,堵在鼻腔,锈住喉咙。
覃故靠在锈迹斑斑的铁护栏上,视线从下方杂乱无章的厂房和低矮的棚户区移开。
两只手撑在身后,身子微微向后仰,呼出一口浊气,一轮恰似枯萎向日葵的昏黄夕阳映入眼帘。
覃故看着那轮夕阳,心间无端涌出一股寂寥与荒凉,闷闷的。
“嘿!小故,”耳边乍一响起熟悉的声音,覃故感觉左肩一沉,一只温暖宽厚的手掌按了上来,“你这小子,怎么跑这楼顶上来了?”
他侧头顺着声音看向来人,入目是一张笑眯眯、眼尾带着细密笑纹的微胖脸庞。
一时之间整个人有些恍惚,身旁的这张脸……还真是…许久未见……
他就那么呆呆地看着来人挨着他,在他身边随意坐下。
鹄瞅了眼神游天外的某人,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带着薄茧的指节擦过空气,带着一丝烟草的淡淡气息
覃故眼睫微颤,猛地回神,偏过头避开那道关切的目光,喉结滚动,声音发紧:“下面味道太大,难闻。”
鹄闻言了然一笑,脸上松弛的肌肉牵动眼角的纹路,赞同地附和:“确实,毕竟那些人做出来的那些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闻多了折寿。”
说完,他习惯性地从口袋里摸出半瘪的烟盒,熟练地抖出一根略微弯曲的香烟,递到覃故跟前。
覃故余光瞥了眼那根递来的白色烟卷,抬手轻轻推开,动作带着不易察觉的僵硬。
鹄也不勉强,利落地将烟收回,叼在自己唇间,用廉价的打火机“咔哒”点燃,深吸了一口,灰白色的烟雾缓缓逸出,萦绕在两人之间,模糊了他们的神情。
沉默在暮色中蔓延,覃故和鹄之间陷入沉寂,远处模糊的喧嚣和鹄吸烟发出的细微吐息声在空气中交织。
良久,鹄夹着烟,手指弹了弹烟灰,开口打破这份宁静。
他的声音很轻,在这袅袅烟雾里显得有些飘渺:“小故,如果这次交易顺利,咱们就能将他们一网打尽,彻底收网,荣归故里。”
“你有没有仔细想过,回去之后是继续干这一行呢?还是换一个轻松点的岗位?”
覃故望着天边那抹逐渐被灰蓝色侵蚀的橙黄,语气平淡得近乎漠然:“不知道,不清楚,没有。”
鹄咂吧下嘴,语气带着点长辈对晚辈的恨铁不成钢:“年轻人,你要活得有点追求,别年纪轻轻就这么……死气沉沉的,看着比我这老家伙还没干劲。”
覃故视线依旧停留在远方,没什么起伏的声音不答反问:“那你呢?”
“如果这次交易顺利,回去后你想做什么?”
鹄深深抽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灰白的烟圈,眼神望向远方鳞次栉比的低矮建筑轮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憧憬,低声道:“如果这次收网行动顺利,任务结束后,我想向上头打报告,申请退下去,哪怕工资低点也不要紧……”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低沉,透露出些许常年积压的疲惫与对安稳的深切渴望:“……最好是能调到个清闲的岗位,天天都能按时回家,再不用过这种提心吊胆、日夜颠倒,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日子。”
末了,他转过头,看着覃故被夕阳勾勒出淡淡金边的侧脸,眼里浮现促狭的笑意:“到时候,我让你嫂子做几个好菜,请来你吃饭,你小子可别看到我老婆孩子热炕头就羡慕的眼红啊。”
霎那间,覃故喉咙瞬间发紧,像是被块硬石死死哽住,又酸又胀。
他死死咬着口腔内壁的软肉,借着疼痛才勉强将那阵汹涌澎湃的酸涩强行压下,眼前的景物开始不受控制地模糊、晃动,渐渐被一层温热的水汽笼罩。
鹄丝毫没有察觉到覃故此刻翻江倒海的情绪,依旧在那里带着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期盼低声念叨着,“你啊,也别总是一个人闷着。”
“等这次任务结束,我回去让你嫂子给你介绍介绍,找个知冷知热的人……”
后面的话语,覃故听得不真切,只觉那声音裹挟着夕阳最后的余温,一点点消散在渐起的晚风里。
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他眼前的景象开始晃动、模糊,鹄那张带笑的脸庞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波纹荡漾开来,渐渐碎裂。
覃故猛地睁开双眼,胸口剧烈起伏,额际一片冰凉的湿汗。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略显陈旧的房梁。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清淡而独特的冷香,似雪后松针,又带着一丝难以捕捉的凛冽。
他试图厘清混乱的思绪,一个毛茸茸的脑袋便从旁凑近。
覃故偏头,对上一双写满关切的明亮眼眸——竟是楚平野。
他怎么会在此地?自己不是应该……
脑中骤然一阵尖锐刺痛,零星记忆碎片翻涌而上,覃故面色一白,强撑着虚软的身体就要坐起。
“霭霭,你终于醒了!” 楚平野见状,立刻伸手,动作轻柔地扶住他的背脊,助他倚坐起来,“感觉如何?可有哪里不适?”
覃故借力坐稳,迅速扫视这间陌生的屋子,陈设简单,透着岁月的痕迹,既非夏长温夫妇的居所,也不是他们先前在旧城区租住的小院。
“这是哪里?”他的声音因久未进水而带着一丝沙哑。
楚平野忙答道:“这里是厉前辈寻到的临时落脚处,还算安全。”
覃故揉了揉刺痛的额角,捕捉到他话中的信息:“你为何会在此?”
“轮到你值守时,我们发现你不见了,急得不行,幸好狰嗅觉灵敏,带着我们一路寻了过来。”楚平野语速飞快,带着心有余悸的后怕。
覃故敏锐地注意到那个“们”字,追问:“除了你,还有谁?”
“还有蒋延和道远大师,我们都……”楚平野话音未落,房门“嘎吱”一声被从外推开。
覃故循声望去,只见蒋延与道远一前一后步入房内。
走在前面的蒋延,目光触及已然坐起的覃故时,脚步几不可察地微顿,随即,他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那双带着混血感的深邃眼眸锐利如初。
“云道友醒了?”他开口,语调平缓,唯独“云道友”三字,被刻意放缓,咬得异常清晰,有种说不出的阴阳怪气。
覃故尚未回应,身旁的楚平野先一步炸了毛,豁然起身:“蒋延!你这是什么语气?!霭霭刚醒,你就不能……”
“我如何了?”蒋延抱着他的本命剑灼阳,嗤笑一声,打断楚平野未说完的话,语气带着他一惯不自知的尖锐,“我这不是听闻大师兄醒了,特来探望么?莫非还要敲锣打鼓,欢天喜地不成?”
他视线转向覃故,不闪不避:“云道友此番‘不告而别’,倒是让我们一番好找。”
“你!”楚平野气结,正要反驳,一直静立一旁的道远适时上前一步。
年轻的佛修一身素白袈裟,面容洁净无瑕,恍若自带柔光,他双手合十,声音温和如潺潺流水,瞬间抚平了屋内些许火药味。
“阿弥陀佛。楚施主,蒋施主,覃道友初醒,身体虚弱,还需静养。”他目光转向覃故,眼中带着悲悯与安抚,“覃道友安然醒来,实乃幸事。不知此刻感觉如何?”
“贫道略懂一些岐黄之术,道友可需贫僧探看一番?”
覃故的视线从面色不虞的蒋延身上移开,落在道远平和的面容上,微微颔首:“有劳大师挂心,暂无大碍,只是有些乏力。”
他无意在此刻与蒋延做口舌之争,目光重新落回楚平野身上,“楚道友,我昏迷之后,究竟发生了何事?是谁……带我至此?”
他隐约记得失去意识前,那浓郁得令人窒息的黑红魔气,以及一个模糊的、令人心悸的枯槁身影。
但之后的一切,便是一片混沌。
楚平野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脸上涌现出混杂的后怕和一丝微不可察的落寞,“是九宸仙尊,是他及时赶到,一剑斩了那老魔,这才将你从那个夺舍大阵里救了出来。”
覃故瞳孔骤然收缩,呼吸一滞,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微颤:“谁?你说是谁救的我?”
楚平野被他过激的反应弄得一怔,下意识重复道:“九、九宸仙尊……”
一旁的蒋延抱臂而立,见状唇角勾起一抹了然又带着几分讥诮的弧度,“好心”地为楚平野解惑:“我这大师兄身娇体弱,师尊老人家素来担忧,轻易不允他下山。”
“如今师兄出现在此,想必是……偷溜下来的。”他刻意放缓了“偷溜”二字的语调。
覃故脑中“嗡”的一声,蒋延后面的话语变得模糊不清。
他只知道臧剑玉来了,一股寒意自脚底窜上脊背,他忍不住担忧,臧剑玉是否会不由分说地强行将他带回问心宗。
若真被带回,他还如何走剧情,如何给蒋延和楼听雨制造麻烦、添堵?
思绪纷乱如麻,覃故感觉呼吸渐渐困难,眼前景物开始旋转、发黑,视野边缘泛起细碎的黑点。
仍在互相呛声的蒋延和楚平野尚未察觉覃故的异样,还是一直静立旁观的的道远率先发现了端倪。
他快步上前,一手轻轻搭在覃故后心,温和醇厚的灵力如涓涓细流,缓缓渡入。
得到这股外力支撑,覃故濒临涣散的神智才被强行拉回,急促的喘息稍稍平复。
楚平野和蒋延见状,也立刻停止了争执,围拢到床边。
楚平野急切问道:“道远大师,他怎么样?”
道远收回手,眉宇间带着一丝悲悯:“无妨,覃道友身体底子本就虚弱,加之情绪波动过大,一时气血上涌,才险些支撑不住。”
覃故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无意识地四处游移,试图寻找一个焦点来稳定心神。
忽然,他的视线定格在楚平野身后——那里飘着一个半透明的女子。
围在床边的三人注意到覃故的目光似乎有了落点,不再是一片空茫,便稍稍退开些许。
楚平野顺着他的视线回头看了看,又转回来,疑惑道:“霭霭,你一直盯着我身后……是有什么东西吗?”
覃故沉默一瞬,斟酌着用词,缓声道:“你身后……有位姑娘。”
楚平野闻言转身,抬头,正对上飘在半空、神色温和的林慕梅的视线。
他一拍脑门,恍然转身对覃故解释:“哦,你说这位林姑娘啊。她不是坏人,之前多亏她出手相助,我们三个才得以从老魔手中逃出。”语气中带着感激。
覃故微微颔首,目光停留在林慕梅脸上,“原来如此。不过,我瞧这位姑娘有些面善,似是在哪里见过。”
蒋延在一旁冷不丁又开口,语气带着惯有的尖锐:“大师兄这搭讪的方式,未免太过老套。”
覃故没有预想中的动怒,只平静陈述:“二师弟误会了。只是我先前闯入这旧城区深处时,曾遇到一缕残魂,那是一位妇人,她一直在苦等拜入仙门的女儿归家,渴望能再看女儿一眼……”
他话音未落,一道陌生而急切的女声骤然打断了他:“道友!”
只见那半透明的林慕梅瞬间飘至覃故床边,唇瓣微微颤抖,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那、那位妇人……她、她叫什么名字?”
覃故抬眸,清晰吐出两字:“梅满。”
林慕梅浑身剧震,魂体波动不已,声音带着哭腔追问:“那……那缕残魂,如今在何处?”
覃故低叹一声,轻声道:“她勘破修士与凡人间的鸿沟,散了。”
“散了……娘……”林慕梅喃喃低语,泪水从透明的眼眶中滑落,化作点点莹光。
她哭着哭着,那半透明的身体开始消散,化作细碎的星芒,如同风中残烛。
楚平野惊愕道:“林姑娘,你……!”
林慕梅仰起头,泪眼婆娑,对着虚空凄然道:“娘,是女儿不孝,未能侍奉左右,竟连您最后一面都……”她的话语被哽咽打断,魂体消散的速度更快了几分。
在场几人都敛了声息,目光沉沉地望着林慕梅,不语。现在说什么都是徒劳。
一盏茶后,林慕梅看向楚平野,眼中充满感激:“多谢楚道友带我出来……”话语未尽,她的身形便彻底化作一片绚烂又短暂的星雨,消散在空气中,再无踪迹。
屋内剩下的四人一时默然,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淡淡的悲伤与怅惘。
覃故悄悄动了动乏力的身体,试图撑着自己下床。
楚平野立刻注意到他的动作,关切道:“霭霭,你要做什么?”
覃故避开他伸来的手,语气疏离:“屋里闷,想出去透透气。”
楚平野看着他苍白的脸色,不放心道:“我扶你。”
“不用。”覃故推开他,坚持自己扶着床沿,略显踉跄地走向门口。
推开虚掩的房门,覃故左脚迈出,脚下一个趔趄,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
在他以为要摔得狼狈不堪时,预想中的冰冷地面并未触及,反而撞入了一个带着清冽梅花冷香的怀抱。那气息熟悉到令他瞬间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