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咚——”周行健直挺挺向后倒去。
水镜里蒋延那声石破天惊的“师兄”和覃故冷漠的“不认识”交织成的画面,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胸腔内翻涌的气血再也压制不住。
“宗主!”身旁的长老脸色煞白,抢上前和谢松遥一同将人扶住,手忙脚乱地掏出丹药往周行健嘴里塞。
湖畔刹那寂静,所有目光从水镜移开,聚焦于倒地不起的周行健。
俞礼活动自己那只金属机关手动作敏捷,五指灵巧翻飞,一道探查灵波无声笼罩周行健。
“气血攻心,灵脉逆冲。”他沉声结论,语气听不出喜怒,“一个小小弟子,竟能让一宗之主失态至此,周宗主,你这养气的功夫,看来还不到家啊。”
赵茨荑用染着鲜红丹蔻的指尖轻轻掩住唇角,凤眼中流转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周行健这抗压能力也太差了点儿,不过是门下弟子不听话偷偷跑了出来,何至于此?”
“莫非……”她拖长了语调,视线若有似无地扫过水镜中覃故的白发,“这弟子身上,还藏着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了不得的秘密?”
黎戈抱着臂,冷硬面容上没什么表情,话语却像他的剑锋一般直戳要害:“周宗主老了。若在百年前,归墟之海那般动荡,也不见他如此。”
段行歌灌了一大口酒,腰间兽牙串哗啦作响,粗豪声音打破凝滞:“嘿!我看就是操心太过!”
“儿孙自有儿孙福,小辈们在秘境里打生打死,机缘也好,风险也罢,都是他们自己选的路。我们这些老家伙在外面看着就行,急赤白脸有什么用?”
丁少虞抚须的手顿了顿,目光幽深:“能让九宸仙尊亲自设下禁制看管的首徒,即便‘道基尽毁’,恐怕也非比寻常。周宗主反应如此激烈,确实引人深思。”
悟真大师低宣一声佛号,圆脸上带着悲悯:“阿弥陀佛,周宗主真是爱“子”心切。”(弟子的子)
宫允安安静静站在一堆人里听这人说一句,那人说一句,自己不吭一声,一如既往的没存在感。
谢松遥收回搭在周行健腕脉上的手,苍白面容上,星瞳中星河涡旋加速,神神叨叨低声喃喃:“看不清啊看不清……世上怎会有命轨这般奇特之人……”
“时而被浓雾遮蔽,一片空无,时而又见血光冲天,骸骨支离,不得好死。”
“窥不见……始终啊……”
一直慵懒倚在轿撵上的蒋温玉,异色双瞳微微眯起,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扶手。
周行健的失态,众人或明或暗的试探,都指向水镜中那个白发青年。
那张脸……
他低低笑了声,磁性嗓音带着独特的韵律:“看来这次离水秘境,比本王预想的,要有趣得多。”
众人议论声中,周行健在丹药的作用下悠悠转醒,恰好将那些“老了”、“抗压差”、“了不得”的言语听了个清清楚楚,胸口又是一阵闷痛,眼前发黑,恨不得立刻再晕过去。
他挣扎着欲起身,嘴唇哆嗦着,最终却只是颓然闭上眼,无力地挥了挥手,声音沙哑微弱:“……盯紧秘境……尤其是……他。”最后一个字,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难以言说的疲惫与惊悸。
那名长老连声应下,额头冷汗涔涔。
湖畔短暂的风波看似平息,然而水面之下,因覃故现身而涌动的暗流,才刚刚开始蔓延。
各宗巨擘心思各异,目光再次投向水镜时,多多少少带上了些的审视。
秘境之内,蒋延死死盯着覃故、宣柳依、文晏殊、黄粱四人消失的方向,胸膛剧烈起伏,一双兽瞳怒火、挫败交织。
他猛地一拳砸在身旁半截断裂的石柱上,碎石簌簌落下,指节瞬间泛起一片血红。
“二师兄,冷静。”楼听雨清冷的声线响起,带着一丝疲意的劝慰,
“他说不认识我!他居然说不认识我!”蒋延霍然转身,双目赤红,声音激动到嘶哑,“他凭什么不认识我?!他凭什么!”
“还有那个黄粱,一看就非善类,他宁愿跟那等来历不明、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也不愿,不愿……”后续的话语被翻涌的情绪碾碎,消散在齿间。
楚平野挠了挠头,凑过来小声道:“蒋延,或许霭霭他是有什么苦衷呢?又或许,他失忆了?”
“失忆?”蒋延像是抓住了什么,眼神锐利地看向楚平野,“你说清楚!”
楚平野被他看得一缩脖子,忙道:“我就是猜的嘛!你看啊,他看我们的眼神那般空洞陌生,全然不似作伪。而且依照他往日的性子,怎会……”
楼听雨眸光微凝,顺势接过话头:“若真如此,他选择与宣道友同行,或许是因为醒来后最先遇到的是他们。”
蒋延胸膛剧烈起伏,深棕的瞳孔里怒火未消,但终究没有再做出过激举动。
他闭上眼,深吸了几口带着纸灰和血腥味的冷空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再睁眼时,眼中虽仍有郁色,却更多的是清明。
“此地不宜久留,先想办法离开这鬼地方。”
楼听雨见他冷静下来,微微颔首:“师兄所言极是。那些纸人虽暂退,难保不会再次出现。我们需尽快找到出路。”
楚平野揉了揉还有些发青的眼眶,小声发问:“那我们现在往哪走?霭霭……他们去的那个方向?”
蒋延脸色一沉,刚要开口,楼听雨已先一步道:“不可。他们既已选择深入,我们便另寻他路。这‘怨嫁冢’既是幻境所化,必有核心或边界,我们沿着边缘探查或能找到破绽。”
游桑走上前,沉声道:“楼道友说得有理。盲目深入并非良策。我与师妹方才留意到,那边回廊的尽头似乎有不同寻常的波动,或许是一处节点。”他指向与覃故等人离去方向相反的一条偏僻小径。
墨葵无声点头,表示赞同。
蒋延沉默片刻,终于压下心头那份不甘,哑声道:“……就依游道友所言。”
五人不再耽搁,由蒋延和楼听雨在前探路,楚平野居中,楚墨葵和游桑殿后,收敛气息,快速朝着游桑所指的方向潜行而去。
他们心思沉重,竟都未曾留意到,原本跟在队伍末尾的那个满身银饰叮当作响的身影,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另一边,宣柳依、文晏殊、覃故与黄粱四人,正谨慎地行走在一条愈发幽深,相反装饰却愈发华丽诡异的回廊中。
廊柱上缠绕的红绸颜色深得发暗,像凝固的血液,两侧墙壁上悬挂的灯笼散发出昏红的光,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扭曲变形。
空气中那股甜腻的腐香愈发浓重,几乎令人作呕。
黄粱始终沉默地走在覃故左侧半步的位置,身形挺拔如松,气息内敛,像一道无形的屏障。
覃故目不斜视,步履平稳,不知是不是偶尔吸入过多污浊空气而引发几声低咳,苍白的脸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
走在最前的宣柳依忽然停下脚步,猛地回头,清叱道:“谁?出来!”
文晏殊反应极快,指间已扣住数枚闪烁着寒光的金属薄片,警惕地望向身后昏暗的回廊。
只见阴影处,银铃轻响,一道深紫色的身影慢悠悠地踱了出来。
姬忱桃花眼含笑,右眼下方的泪痣在昏红灯光下格外显眼,他臂上那蛇首蝎尾的异蛊昂着头,猩红信子轻吐。
“诸位道友,何必如此紧张?”姬忱嗓音带着独特的磁性,笑意盈盈,“不过是同路之人,见此地凶险,想着人多也好有个照应。”
宣柳依美目含煞,冷声道:“鬼鬼祟祟跟在后面,这就是你所谓的‘照应’?”
“还有你不是和蒋延他们是一路的吗?”
姬忱摊手,一脸无辜:“这位仙子错怪在下了。实在是诸位脚步太快,在下追赶不及,又怕贸然出声惊扰了可能潜伏的危险,这才远远跟着。”
“至于仙子说的在下和楼道友他们是一路的,那更是无稽之谈,我与他们只是危难时刻的普通合作罢了。”
他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覃故,最终落在黄粱身上,带着几分探究,“看来,几位是打定主意要探一探这‘怨嫁冢’的底细了?”
文晏殊沉声道:“姬道友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姬忱笑道,“只是觉得,多一个人,多一份力。在下虽不才,于蛊毒一道略有涉猎,或许能帮上些忙。况且……”他顿了顿,意有所指,“这地方处处透着古怪,几位势单力薄,风险未免太大了些。”
宣柳依与文晏殊交换了一个眼神。姬忱来历不明,行为诡异,但实力不容小觑,他所说的“蛊毒”或许真能应对此地某些未知的危险。眼下他们人手确实单薄,多一个战力,并非坏事。
“你可以跟着,”宣柳依最终松口,语气依旧带着戒备,“但若心怀不轨,休怪我等不客气。”
姬忱从善如流地拱手,丝毫不在意她的戒备:“仙子放心,在下惜命得很。”
于是,四人行变成了五人行。
宣柳依和文晏殊依旧在前开路,覃故走在中间,黄粱沉默地护在其左,而新加入的姬忱,则自然而然地凑到了覃故的右侧,与黄粱一左一右,将覃故隐隐夹在中间。
姬忱似乎对覃故格外感兴趣,那双看狗都深情的桃花眼时不时落在覃故的白发和侧脸上,试图搭话:“覃道友这头白发,当真是世间罕有,不知是天生如此,还是……”
覃故目不斜视,恍若未闻。
姬忱也不恼,又转向另一侧的黄粱:“黄粱道友修为高深,剑术超群,不知师承何派?方才见道友对敌,招式凌厉,似乎……”
黄粱连眼皮都未抬一下,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气。
姬忱碰了两个钉子,摸了摸鼻尖,低笑一声,也不再自讨没趣,只是目光在覃故和黄粱之间流转时,那兴味愈发浓厚。
回廊长的仿佛没有尽头,两侧的景象越发诡谲,开始出现一些残破的、穿着不同朝代嫁衣的假人,它们被随意丢弃在角落,空洞的眼眶注视着过往的行人。
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低低的、似泣似诉的呜咽声,若有若无,挑动着人的神经。
走在最前的宣柳依忽然再次停下,声音带着一丝凝重:“前面……没路了。”
众人望去,只见回廊尽头是一面巨大的雕刻着百鬼夜行图的石壁,石壁前,堆积着无数残破的红色嫁衣碎片和断裂的肢体模型,浓郁得化不开的怨气几乎形成实质的黑雾,在石壁前缓缓流动。
而就在那怨气最为浓郁的中心,一点幽暗的红光,正如同心脏般,微弱而规律地搏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