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不知何时变得急促起来,穿过林隙,发出呜呜咽咽的声响,像是无数冤魂在暗中啜泣。那股如附骨之疽般的冰冷视线,黏着在凤九歌的背心,仿佛一条无形的毒蛇,正吞吐着信子,衡量着从何处下口。那并非单纯的监视,其中蕴含的审视、探究,以及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属于顶尖猎食者的冷酷杀意,让凤九歌浑身的血液都几乎要凝固。
就在那视线似乎因她久未回头而略显松懈,稍稍贴近的瞬间——凤九歌猛地回头!动作快得如同被惊扰的狸猫,目光如电,直射向身后左后方一丛茂密的、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灌木!
“唰!”那视线的主人反应更是惊人,在她目光即将触及的前一刹那,便如同被惊扰的毒蛇,倏地缩回了阴影最深处,速度快得只留下空气中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捕捉的气流扰动,以及那尚未完全散去的、无形的压迫感与刺骨的寒意。原地,只有那丛灌木在微风下轻轻摇曳,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但凤九歌知道,他就在那里。
暗一!
萧无痕麾下影卫统领,或者说,至少是其中最顶尖的存在之一!他就像萧无痕延伸出来的影子,无声无息,却能随时带来致命的威胁。他果然跟来了!是从她离开凤府就悄无声息地缀上了?还是在她翻窗潜入山林,身形暴露在月光下时才被发现行踪?若是前者,说明萧无痕对她的“静养”根本从未放松警惕;若是后者,则意味着她之前的行动虽看似隐秘,实则仍在对方强大的监控网络之下。
凤九歌的心脏在胸腔里失控地狂跳,如同被无形的手攥紧,又猛地擂响,沉重地撞击着肋骨,带来一阵阵令人窒息的闷痛。冷汗瞬间从每一个毛孔中沁出,浸湿了内衫的背脊,紧贴在皮肤上,冰凉黏腻,被山风一吹,激起一阵细密的寒栗。她强迫自己僵硬得如同木偶般的身躯,以一种看似自然、实则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抗议的缓慢速度,缓缓转回,面朝慈心庵的方向。
不能跑,不能慌,更不能流露出任何已经察觉监视的迹象。猎人与猎物的角色往往只在瞬息之间转换。此刻,任何一丝不合时宜的慌乱,都会像在平静却暗藏漩涡的湖面投下巨石,激起更大的涟漪,暴露更多的破绽,甚至可能引来立毙当场的杀身之祸。我紧紧抿住失了血色的唇,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利用那细微的刺痛感强迫自己冷静,继续迈开脚步。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棉花上,虚浮无力;又像是踏在烧红的烙铁上,灼烫难忍。林间的碎石在我脚下发出轻微的、几乎听不见的摩擦声,却在我耳中放大如雷鸣。
我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转着,如同被鞭子抽打的陀螺,分析着暗一出现在此的意图,以及最致命的可能性。
是萧无痕对我突然前来慈心庵的“静养”起了疑心,故而命暗一加强监视,务必弄清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还是……他本就派了暗一长期、甚至是十二个时辰不间断地监视我的一举一动,今日我反常的“翻山越岭”恰好落入了对方眼中?若是后者,那他是否看到了我进入那隐秘的药庐?是否听到了我与谢云舟的部分谈话?尤其是谢云舟最后那句石破天惊的、关乎我最大秘密的“不属于此间常世的气息”?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我便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沿着脊椎骨缝直冲天灵盖,四肢百骸都瞬间冰凉。不,应该没有。我强迫自己回忆药庐周围的环境,那里草木更深,地势更隐蔽,谢云舟既然选择在那里落脚,必然有其反侦察的布置。而且,以谢云舟那敏锐到近乎妖孽的感知,若暗一近距离窥探,绝无可能毫无察觉。他既然没有点破,甚至没有流露出任何异样,说明暗一至少保持了足够的、连谢云舟都认为“安全”的距离。但无论如何,我与身份敏感、医术通神的神医谷少主私下会面之事,恐怕很难完全瞒过萧无痕了。毕竟,暗一只需要看到我进入了某个地方,并与一个陌生男子接触,就足以构成一条极具价值的情报。
这无疑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萧无痕本就恨我入骨,视我为害死白月光的仇人,若再让他知晓我与神秘莫测、势力盘根错节的神医谷少主有所牵连,只会加深他的猜忌和怀疑,甚至可能促使他放弃徐徐图之的打算,采取更激烈、更直接的行动来清除我这个“隐患”。
不能坐以待毙!绝对不能!
既然监视如影随形,无法轻易摆脱,那便……主动利用这双窥探的眼睛!
萧无痕想通过暗一的眼睛看到什么?无非是一个“真实”的、剥去所有伪装的凤九歌。一个或许因“围场谢礼”那明显不合常理的举动而惶恐不安,或许因“前世记忆”的折磨而悔恨交加、心智动摇,或许因“府中阴谋”而迷茫无助、寻求寄托的深闺少女。
那我便演给他看!
演一场精心策划、真假难辨的“忏悔独角戏”!将他想窥探的,以及我想让他知道的,一并“坦诚”地、毫无保留地展露在这清冷月色之下!我要利用暗一的耳目,反向传递信息,塑造一个正在“蜕变”、充满“矛盾”与“脆弱”的凤九歌,从而在一定程度上麻痹萧无痕,为自己争取更多的时间和空间。
心中定计,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山林间清冷潮湿、带着泥土和草木腐朽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稍稍压下了那翻腾的心绪和喉咙口的腥甜感。我调整面部表情,让那残留的、真实的惊惧逐渐转化为一种更符合“受惊少女”的苍白与柔弱,羽睫低垂,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步伐也刻意放得略显沉重和虚浮,仿佛真的因白日里的惊吓、与谢云舟交锋的心力交瘁以及方才山林迷路的奔波而精疲力尽。
我如同一个被抽去灵魂的游魂般,脚步踉跄地回到了慈心庵那处僻静的禅院。候在外间的丫鬟婆子见我回来,脸色苍白如纸,发髻有些松散,几缕碎发被汗水黏在额角,裙摆甚至被荆棘刮破了几道口子,沾染了泥土和草屑,都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搀扶。
“小姐!您这是怎么了?”贴身丫鬟小桃不在,一个二等丫鬟壮着胆子问道,语气充满了担忧。
我摆了摆手,借着她的力道站稳,声音带着刻意营造的沙哑和疲惫:“无妨……方才心里闷,去后山走了走,不料天色暗得快,不慎迷了路,险些摔着……只是虚惊一场,莫要声张,免得母亲和祖母担心。”我顿了顿,强调道,“我累了,想一个人静静,你们都下去吧,无需伺候。”
丫鬟婆子们面面相觑,见我态度坚决,且确实只是看起来狼狈,并未见明显外伤,只得应了声“是”,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合上了房门。
关上房门,隔绝了外间那些或真或假的关切视线。禅室内没有点灯,光线昏暗,只有从窗纸透入的、越来越暗淡的、最后一点天光,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我没有立刻去清洗或更换那身狼狈的衣物,而是先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到窗边,侧耳倾听片刻,确认外面无人靠近后,才伸出手,将窗户推开一道细微的、不易察觉的缝隙。这道缝隙,恰好能让外面夜间的虫鸣、风声隐约传入,也能让室内即将点燃的油灯那微弱的光线,以及我刻意控制的声音,更清晰地透出。
这个角度,看似是我无意识的行为,实则经过我方才回归时对禅院地形、建筑布局、月光角度以及阴影分布的瞬间观察和判断,应是利于声音向外传播,且最便于暗处之人窥听室内动静的最佳位置。我甚至能想象到,暗一此刻或许正如同真正的暗夜蝙蝠,倒挂在某处檐角阴影下,或者隐匿于院中那棵老槐树的繁茂枝叶中,冰冷的视线正透过这道窗隙,牢牢锁定着我。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缓缓渲染开来,彻底吞噬了最后一丝天光。慈心庵陷入了真正的、万籁俱寂的宁静,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模糊而悠远的梆子声,以及夜风吹过庭院竹林发出的沙沙声响,如同情人的低语,却更衬得这方小小禅院如同被遗弃的世外孤岛,充满了难以言说的孤寂感。
我走到那张简朴的木桌前,用火折子点燃了桌上的一盏旧油灯。豆大的火苗先是跳跃了几下,随即稳定下来,散发出昏黄而温暖的光晕,勉强驱散了室内的黑暗,却也在斑驳的墙壁上投下我摇曳不定、被拉得细长而扭曲的身影,显得格外单薄、孤寂,仿佛随时会被黑暗吞噬。
我坐在临窗的案几前,铺开一张素白笺纸,研了墨,执起一支狼毫笔,笔尖蘸饱了墨汁,却悬在纸面上方,久久没有落笔。只是怔怔地对着那跳跃的、仿佛蕴藏着生命奥秘的灯焰出神。跳跃的火光映在我清澈却空洞的眸子里,明明灭灭,仿佛映照着我纷乱复杂的心绪。良久,我仿佛终于承受不住那无形的重压,手腕一颤,一滴浓墨自笔尖滴落,在素笺上晕开一团突兀的墨迹。我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放下笔,发出一声极轻极轻,却仿佛蕴含着千钧重量的、从肺腑深处挤压出来的叹息。这声叹息,在寂静得只能听到灯花偶尔爆裂声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无尽的愁绪、迷茫与沉痛。
〇〇 月下独白,戏假情真
夜渐深,月华如水,清冷皎洁,透过那一道窗隙,洒下一地破碎的清辉,与案头那点昏黄的灯火交融,在我身上镀上了一层朦胧而脆弱的光边。光影巧妙地将我半边侧脸勾勒得莹白如玉,而另外半边则隐没在阴影中,眉间那点天生的朱砂痣,在光晕下愈发殷红夺目,如同凝结的血泪,又似某种神秘的烙印。
我知道,观众已就位,舞台已备好,这场精心编排的“月下独白”,戏,该开场了。
我微微抬起眼眸,长睫上似乎还沾染着未曾拭去的湿润,望向窗外那轮被交错竹影分割得支离破碎的冷月。眼神空洞而迷茫,失去了往日(无论是前世骄纵时、还是今生刻意低调时)的神采,仿佛在对着虚空中的某个不存在的神明倾诉,又像是在极度压抑下不受控制的自言自语。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带着一种刻意压低的、饱含情绪的沙哑,确保能透过窗隙,清晰地传入那双专注的耳朵里:
“及笄……本是女子一生中最重要、最欢喜的日子之一,意味着长大成人,承欢膝下,展望未来……可我……”我的喉头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似有硬物堵塞,声音里带上了真实的哽咽,“可我昨日,却那般失态……竟然……竟然在母亲面前,失手打翻了她亲自递来的、象征着祝福与关切的茶……我真是……真是该死……枉费母亲多年养育之恩……”
这是开场,先承认“错误”,奠定一个懊悔、自责的基调,与暗一可能了解到的“凤九歌及笄礼失态”的情报吻合。
“母亲待我那般好,自小将我养在身边,嘘寒问暖,视如己出,可我……我从前竟那般不懂事,骄纵任性,只顾自己快活,定是让她伤透了心……”我伸出手指,无意识地、用力地蜷缩着,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还有祖母……她年纪大了,最是盼望孙辈绕膝,共享天伦……可我呢?我甚至……甚至记不清,上次真心实意、不带任何功利心地去给她老人家请安是什么时候了……总是借口功课,借口身子不适,敷衍了事……”
提及养母林氏和祖母凤老夫人,将悔意延伸到对亲情的忽视与亏欠,显得更为真实和深刻,也符合一个“幡然醒悟”的少女应有的心理活动。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独自回想,真恨从前的自己……就像……就像被什么东西蒙蔽了双眼,迷了心窍,沉浸在虚妄的追捧和自以为是的世界里……”我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深深的自责与一种后知后觉的后怕,身体也微微蜷缩起来,仿佛想要抵御那无形的寒意,“若非……若非昨日那一下惊醒,打碎了那层虚假的幻象,我是不是还会一直错下去?会不会……会不会在不久的将来,做出更不可挽回、更万劫不复的事情?”
这里,我巧妙地引入了一种“幡然醒悟”的感觉,为自身性格的陡然转变(从骄纵到低调、反思)提供一个合理的、内在的解释(被“惊醒”,打破了“虚妄”),而非任何外力(如重生、穿越)。这既能解释我的变化,又不会暴露最大的秘密。
我微微侧首,目光似乎无意识地、带着一丝寻求认同般的脆弱,扫过窗外某个阴影尤其浓重的角落——那里,正是我凭借系统耗费极低能量进行的、仅确认方位不涉及详细探查的基础扫描,以及自身历经生死后磨砺出的敏锐直觉共同判断出的,暗一最可能潜伏的位置。
【基础环境扫描启动……能量波动检测中……确认单一高强度、高聚合度生命体反应位于西北角檐下阴影处。扫描结束。】脑中适时响起小镜那冰冷无波、毫无情绪起伏的确认声,如同最精密的仪器。
心中有数,我的“表演”更加投入,情绪也更加饱满。我不仅要让暗一听见,更要让他“看见”我的痛苦与挣扎。
“这府里……高门深院,锦衣玉食,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福分,可有时候,置身其中,却也觉得让人透不过气来。”我话锋微转,开始引入“矛盾”,将话题引向更复杂的凤府内部,“有些人,面上总是带着恰到好处的笑,说话温声细语,行事体贴周到,看着比谁都善良,比谁都无辜,可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不安,像是走在薄冰上,不知何时会坠入冰窟。”我没有点名道姓,但言语中的指向性,对于知晓内情的人(比如可能通过其他渠道了解苏清婉与凤九歌微妙关系、甚至清楚苏清婉某些小动作的萧无痕)来说,已然明显。这是一种隐晦的求助和抱怨。
“就比如……苏家表姐……”我终于似是无奈地、带着几分挣扎和困惑地,轻轻地吐出了这个称呼,语气复杂难辨,掺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与隐隐的怨怼,“她总是那么周到,那么体贴,对母亲,对祖母,甚至对我身边的丫鬟……都那么好。几乎挑不出错处。可偏偏,每每她来过之后,母亲看我的眼神,似乎就……就更添几分不易察觉的失望?祖母那里的好东西,也总是不知不觉就到了她手里,她还总是一副‘都是妹妹让着我’的谦逊模样……是我太小气,心思龌龊,多想了吗?还是……”
我以自我怀疑、自我检讨的方式,点出了苏清婉那无懈可击的温柔面具下可能存在的伪善和挑拨,将自己置于一个“被排挤”、“被误解”、“有苦说不出”的弱势位置,极易引发旁观者的同情。这也在无形中,为我未来可能与苏清婉发生的冲突,预先埋下了一个“受害者”的伏笔。(成功回收并强化第4章cV-01伏笔)
“还有今日……镇北王府送来的那份‘谢礼’……”提到这个话题,我的声音里瞬间充满了真切得无法作伪的不安与恐惧,这并非全然假装,那柄玄铁短匕带来的冰冷触感和其背后隐含的死亡威胁,实在冲击太大,足以让我每每想起都心惊肉跳,“我……我昨日根本未曾出门啊!何来的围场提醒?王爷他……他为何要如此?那柄匕首……冷冰冰的,沉甸甸的,我看着就害怕,上面的纹路像是诅咒……他是不是……是不是极其讨厌我?还是……我或者凤家,在无意中,做了什么得罪他的事情,他在用这种方式警告?”
我将萧无痕那充满恶意的试探,刻意解读为一种莫名的、来自上位者的“恶意”或“找茬”,这完全符合一个不明真相、只知对方位高权重、杀伐果断的闺阁少女的认知局限。同时,再次强化自己“无辜”、“惶恐”、“百思不得其解”的脆弱形象,降低萧无痕对我“心机深沉”、“别有目的”的怀疑。
说着说着,我仿佛终于承受不住这接连的压力——对亲情的愧疚、对府中暗流的无力、对来自镇北王莫名敌意的恐惧——情绪彻底决堤。我将脸深深埋入交叠的臂弯之中,单薄的肩膀开始控制不住地微微耸动,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如同幼兽哀鸣般的啜泣声在寂静的禅室内低低回响。那哭声并不响亮,却充满了无助、委屈、恐惧和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我压垮的疲惫,格外能牵动人心,瓦解心防。
在这淋漓尽致的“表演”中,连我自己都有些恍惚,界限变得模糊。那些对养母和祖母的悔恨是真的,前世未能尽孝的遗憾刻骨铭心;对苏清婉那看似完美无瑕下的忌惮与厌恶是真的,那是无数次吃亏后积累的血泪教训;对萧无痕那柄匕首、那道冰冷视线的恐惧也是真的,那是源于灵魂深处对死亡和痛苦的战栗。我只是将这些真实存在的、汹涌澎湃的情绪,在一个精心挑选的时机,以一种经过刻意引导和放大、最能引发特定观众共鸣的方式,宣泄出来。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情感的洪流冲刷着我,连我自己都快分不清,这一刻伏案颤抖的脆弱,有多少是冷静的算计,有多少是本能的情难自抑。
而在禅院外,西北角的屋檐阴影之下,一道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正如亘古存在的石雕般静静伫立,气息收敛得近乎完美,与夜风、虫鸣融为一体。
暗一穿着一身没有任何反光材质的特制夜行衣,脸上覆盖着同样质地的黑色面巾,只露出一双眼睛。那是一双极其锐利、冷静,如同最精锐的鹰隼般的眸子,历经无数血火淬炼,早已磨去了大部分属于人类的情感波动。此刻,这双眸子正一瞬不瞬地透过那道窗隙,如同最精密的探测仪器,牢牢锁定着室内那个伏案哭泣的纤细身影,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动作和声音的微妙变化。
作为镇北王府最顶尖的影卫之一,暗一的心志早已锤炼得如同万年玄冰,坚硬、寒冷。他接到的命令是监视凤九歌,记录她的一切言行举止,探查她是否有任何异常,尤其是与王爷所谋之事、所寻之物相关的蛛丝马迹。他原本以为,这又是一次寻常的任务,目标不过是一个仗着家世、空有美貌却骄纵蛮横、头脑简单的草包贵女,甚至可能是害死王爷心爱之人的嫌疑犯。
然而,从新婚之夜王爷亲自灌下毒酒却眼神复杂地命令他监视开始,到凤九歌“死而复生”后一系列堪称诡异的转变——对下人态度的微妙变化、在府中刻意降低存在感、以及今日这反常的慈心庵“静养”和翻窗入山的行为,再到方才她猛地回头那一下,虽然未能真正捕捉到他的位置,但其瞬间爆发出的警觉性和回头时眼中那未曾掩饰的惊惧并非作假,以及此刻这闻者伤心、听者落泪的、充满了悔恨、不安与恐惧的“月下独白”……这一切,都与他手中那份由多方情报汇总而成的、关于凤九歌的卷宗描述,截然不同!
她的悔恨,听起来那般真切,那打翻茶盏的“失态”,据他安插在凤府的眼线回报,确实引得林氏当时面露错愕与担忧,事后凤老夫人听闻也若有所思。她对苏清婉那看似无意、实则精准无比的控诉,与他凭借影卫直觉、在暗中观察到的、苏清婉那无懈可击的温柔面具下偶尔流转的精明与算计,隐隐吻合。她对王爷“谢礼”那发自本能的恐惧,更是合情合理,任何一个正常闺阁女子,收到那样一柄充满煞气的匕首,恐怕都会寝食难安……
难道……她真的变了?
不再是那个愚蠢、恶毒、目中无人的凤家大小姐?
那王爷对她那刻骨的仇恨……是否也……
这个念头刚刚如同毒蛇般钻入脑海,就被暗一凭借强大的意志力强行压下,碾碎。他是暗卫,是王爷手中最锋利的刀,最听话的影子。他只需忠实执行命令,记录所见所闻,不该有多余的好奇、不该有无用的同情、更不该有对王爷决定的任何质疑。王爷恨她,欲除之而后快,自有王爷的理由,那不是他需要过问的领域。
可是……听着那压抑的、仿佛濒死小兽般的哭泣声,看着那在昏黄灯火下不住颤抖的、单薄得仿佛一折就断的肩膀,他握着腰间那柄淬炼了无数鲜血的短剑剑柄的手,指节却不自觉地微微泛白,收紧。那哭声,不像刀剑般凌厉,却像是最细软、最坚韧的冰蚕丝,一下下,极其顽固地缠绕、搔刮着他以为早已冰封凝固的心防。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一滴晶莹的泪珠,从她埋着的臂弯边缘滑落,划过她白皙的手腕,最终滴在深色的、木质纹理粗糙的案几上,晕开一小团迅速变得深暗的湿痕。
就在暗一心绪微澜,那如同磐石般的专注因这极致的脆弱景象而产生一丝几乎不可察的裂缝,呼吸几不可查地乱了一瞬之际——室内,伏案哭泣的凤九歌,仿佛哭得累了,情绪宣泄到了某个临界点,又仿佛在极度的迷惘与无助中,下意识地寻求某种虚无缥缈的寄托或慰藉。她抬起了泪痕斑驳、眼眶通红的的脸,目光茫然没有焦点地望向虚空中的某一点,用带着浓重鼻音的、如同梦呓般飘忽而微弱的声音,喃喃低语:
“要是……要是这世上,真有传说中能让人幡然醒悟、涤荡心灵、明心见性的宝物就好了……就像……就像我以前好像在内务府存放旧物的库房里,无意间翻看过一些残旧的档册,里面似乎提到过一种前朝宫廷流传下来的宝石,叫什么……‘魂玉’的图样?记载非常模糊,字迹都洇开了,只说其色温润,光晕奇特,似有……温养安魂,定惊辟邪之效?也不知是前人杜撰,还是确有其物,若是真的,如今又流落何方,是否还能寻见……”
她的声音很轻,很飘忽,仿佛只是思绪混乱、情绪低落到了极点下的随口一提,是脆弱心灵抓住的一根毫无根据的稻草。说完这句话,她便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又缓缓低下头,光洁的额头抵在冰凉的案几上,重新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与“迷茫”之中,再无动静。
然而,窗外的暗一,在听到“魂玉”二字从那柔嫩唇瓣中吐出的瞬间,那双锐利如鹰隼、冷静如寒潭的眸子,骤然收缩!瞳孔深处,仿佛有惊雷毫无预兆地炸响,激起滔天巨浪!
魂玉?!
她怎么会知道魂玉?!
内务府残档?前朝宝石?温养安魂?
这……这分明是王爷暗中寻觅多年,关乎其早逝母妃遗留的重要线索,甚至可能牵涉到更深层的前朝秘辛与王府旧怨的关键之物!就连王府核心机密档案中都记载寥寥,语焉不详,王爷动用了无数力量明察暗访都收获甚微,她一个养在深闺、向来不学无术的女子,如何能在管理严格的内务府残破档册中“无意”瞥见?!还记住了名字和模糊功效?!(跨卷伏笔 FV-04 已埋设)
这一刻,暗一心中那刚刚被少女哭声搅动起的些许涟漪,瞬间被巨大的、前所未有的震惊和更深的、如同沼泽般的疑虑所取代!这个凤九歌,她身上到底还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她此刻这番看似真情流露的“独白”,究竟是无心之语,情绪混乱下的巧合?还是……一场精心设计、步步为营、有意为之的表演?!若是后者,那她的心机之深沉、目的之莫测,简直令人毛骨悚然!她提及“魂玉”,是想暗示什么?是想试探王爷的反应?还是想借此换取什么?
暗一的身体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每一块肌肉都处于蓄势待发的状态,所有的感官被提升到极致,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更加专注地凝视着室内那个看似脆弱无助、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身影,试图从她每一个细微的呼吸起伏、每一丝肌肉的牵动、乃至空气中最微弱的气息变化中,解读出更多的、隐藏在水面之下的信息。然而,凤九歌之后只是静静地趴在案几上,对着跳跃的灯火发呆,偶尔因余韵未消而发出一两声细微的抽噎,如同沉睡中的小动物,再无异状,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真的只是她梦中的呓语。
这场精心准备、真假交织、旨在麻痹敌人、传递信息、并投下诱饵的“月下独白”,终于在这一片看似平静的哀伤与沉寂中,缓缓落下了帷幕。但暗一知道,他必须立刻、马上将今夜所见所闻,尤其是“魂玉”二字,一字不差地禀报给王爷。凤九歌,这个女子,远比他们最初预想的,要复杂和危险得多。
〇〇 风起青萍,匿名纸条
次日清晨,天色微熹,东方才刚刚泛起鱼肚白,慈心庵悠扬的晨钟便如同带着涤荡人心的力量,一声接一声,沉稳而恢弘地回荡在青山翠谷之间,惊起了林间栖息的鸟雀。
凤九歌几乎一夜未眠。后半夜,她强迫自己离开案几,和衣躺在那张硬板床上假寐,脑海中却如同走马灯般,反复推敲、复盘着昨夜的每一个细节、每一句台词、每一个表情和停顿。她评估着可能的效果,猜测着暗一的反应,尤其是最后那句关于“魂玉”的试探,会引发萧无痕怎样的联想和行动。与暗一(或者说与萧无痕)的暗中博弈已经开始,并且因“魂玉”的出现而陡然升级,她不能有丝毫松懈,必须步步为营。
起身后,她唤来候在外间的丫鬟伺候梳洗。铜盆里的水带着山泉特有的清冽寒意,扑在脸上,稍稍驱散了熬夜的疲惫。她特意选了一身月白素净、没有任何纹饰的衣裙,脸上薄施脂粉,勉强掩盖了眼底因失眠和哭泣留下的淡淡青黑,却依旧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憔悴与柔弱,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轻愁。她要去佛堂前殿郑重地上一炷香,做足“静心祈福”、“忏悔己过”的姿态,然后便准备打道回府。戏,要做全套。
慈心庵的清晨,空气格外清新,带着香火特有的宁神气息,混合着庭院中草木的清新和一夜露水的湿润。已有早起的尼姑在做早课,梵音低唱,更添几分出世之感。凤九歌跪在冰凉却干净的蒲团之上,对着宝相庄严、悲悯垂眸的佛像,虔诚地三叩首。心中默念的,并非俗世的荣华富贵、姻缘前程,而是祈求养母林氏身体康健,祖母凤老夫人福寿绵长,忠心的小桃能避开前世灾厄、平安顺遂,以及……自己能有足够的力量和时间,去弥补前世的罪孽,扭转那既定的、血流成河的悲剧。
上完香,捐了一笔不小的香油钱,她在知客尼温和而疏离的陪同下,缓缓走向庵门,准备登车离去。清晨的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落在她素雅的衣裙上,仿佛也沾染了几分佛门的清净。就在她即将迈出庵门那略显陈旧的高高门槛,身影一半在庵内,一半已踏入外界的那一刻,一个年纪约莫十二三岁、面容稚嫩、眼神却有些游离不定的小尼姑,低着头,脚步匆匆地自一旁的回廊经过,似乎是因为捧着经卷没看路,不经意间,轻轻撞了一下凤九歌的胳膊。
“阿弥陀佛,女施主恕罪!小尼不是有意的!”小尼姑慌忙停下,合十行礼,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怯意和慌张。
凤九歌被撞得微微一个趔趄,身旁的丫鬟连忙扶住。她微微蹙眉,目光如电,迅速扫过这小尼姑——面容普通,毫无特色,身上的僧袍洗得发白,手指粗糙,确实像是庵中做粗活的小沙弥尼。她尚未开口斥责或询问,却感觉手心里被飞快地、巧妙地塞入了一个小小的、揉成一团的、带着对方手温的纸团。
她心中猛地一跳!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古井,瞬间波澜四起!面上却不动声色,仿佛只是被撞得有些不悦,又碍于佛门清净地不好发作,只是淡淡看了那小尼姑一眼,摆了摆手,道了声“无妨,下次小心些”,便若无其事地继续在丫鬟的搀扶下向外走去,宽大的袖袍如同流云般自然垂下,恰到好处地遮掩住了她瞬间紧握成拳、将纸团牢牢攥住的手。
马车早已候在庵外,碌碌行驶在返回京城的官道上。车厢内铺着柔软的垫子,熏着淡淡的、宁神的檀香。凤九歌屏退了想要随侍在侧的丫鬟,以“想独自静静”为由,独自一人坐在软垫上。车窗的帘子半卷着,可以看到外面飞速后退的田野、山林和偶尔经过的行人。
直到马车驶出一段距离,远离了慈心庵的范围,凤九歌才缓缓摊开一直紧握的、掌心甚至被指甲掐出深深印痕的手。那个小小的纸团已经被她的汗水微微浸湿,边缘有些模糊。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胸腔里再次急促起来的心跳,用微微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地将纸团展开。
纸张粗糙,是最寻常不过的、甚至带着草梗的草纸。上面只有一行字,字迹歪歪扭扭,架构松散,显然是有人用不惯常的左手、或者故意扭曲右手笔迹书写,刻意掩盖了原本的笔迹风格:
“欲知围场真相,午时三刻,城南废弃土地庙一见。”
没有署名,没有来历,没有任何多余的废话,只有这短短一行字,却像是一块被烧得灼热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凤九歌的心上!又像是一块巨石,轰然投入她本就波澜暗涌、危机四伏的心湖,激起千层浪!
围场真相?!
果然是冲着这件事来的!萧无痕那不合常理的“谢礼”背后,果然隐藏着她不知道的缘由!
是谁?是萧无痕的又一次、更加迂回和危险的试探?布下请君入瓮的陷阱,看她是否会自投罗网,从而坐实她的“异常”?还是……苏清婉察觉到了什么,或者与萧无痕有所勾结,想借此机会,将她引出城,引到那等混乱之地,方便下手除掉她这个眼中钉?抑或是……除了萧无痕和苏清婉之外的第三方势力?也想借此浑水摸鱼,达到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
每一个可能性都充满了未知的、足以致命的危险。城南废弃土地庙,那等鱼龙混杂、三教九流汇聚、人迹罕至之地,无疑是进行隐秘交易、传递情报、或是实施绑架、暗杀等阴谋的绝佳场所。对方选择那里,本身就充满了不祥的意味。
去,还是不去?
凤九歌紧紧攥着这张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纸条,指尖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蔓延。去,风险巨大,前途未卜,很可能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针对她的死亡圈套。她手无缚鸡之力,虽有谢云舟给的几瓶药,但能否在危急时刻派上用场还是未知数。不去,则可能错过揭开萧无痕为何独独用“围场”之名试探她的关键线索,无法弄清这背后的关联,甚至可能因为显得“心虚”或“知情”而陷入更大的被动和危险之中。对方能精准地将纸条送到在慈心庵的她手中,说明对她的行踪有一定了解,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阳光透过半卷的车帘缝隙,在她脸上投下明暗交错、不断变幻的光影,一如她此刻纷乱不定、充满挣扎的心绪。她微微闭目,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两排淡淡的扇形阴影,如同蝶翼般脆弱。脑海中,前世被萧无痕欺骗、被苏清婉利用、被亲人抛弃、最终在冷宫惨死的画面,如同最血腥的噩梦,一一闪过,那蚀骨的痛苦和悔恨至今仍清晰如昨;今生,萧无痕那如同看着死物般的冰冷视线、谢云舟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秘密的探究目光、苏清婉那完美面具下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的伪善与恶意、暗一如影随形、如同跗骨之蛆般的监视……所有的一切,都像一张无形却坚韧无比的大网,正从四面八方缓缓向她收紧,要将她再次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她不能再像前世那样,被动地等待命运的安排,被动地承受一切的阴谋与背叛,最终落得那般凄惨的下场!
既然有人递来了钩子,无论下面是诱人的蜜糖,还是淬毒的刀剑,她都必须去咬一咬!唯有主动出击,闯入那迷雾之中,才能于死局中寻得一线生机,才能掌握一丝主动权!畏首畏尾,只会坐失良机,重蹈覆辙!
她猛地睁开眼,眸中最后一丝犹豫和挣扎如同被烈火烧尽的残渣,彻底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绝光芒,锐利而冰冷。她将纸条凑近车厢角落里那个固定的、正袅袅吐出檀香烟雾的鎏金狻猊香炉,看着那跳跃的火舌如同贪婪的精灵,迅速将粗糙的纸页舔舐、卷曲、焦黑,最终化为一小撮随风散落的、带着焦糊气味的灰烬。
“调头,”她掀开车帘,对外面驾车的车夫吩咐道,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只是临时起意去逛个街市,“先去西市的‘玲珑阁’,我要去取之前订的一套赤金镶宝石头面。母亲寿辰将近,正好去瞧瞧是否完工了,若有不合意之处,也好尽早修改。”
西市与城南并非一个方向,且玲珑阁是京城有名的银楼,她去那里有充分的理由。她需要先找一个合理的借口变更行程,混淆可能存在的其他眼线,然后再寻找合适的时机,悄无声息地摆脱随从,独自前往那处危机四伏的废弃土地庙。
马车依言在下一个岔路口调转了方向,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而沉闷的声响。凤九歌靠在柔软的车壁上,闭上眼,感受着车身规律的晃动。她轻轻抚摸着袖中那几瓶谢云舟赠予的、贴着不同标签的瓷瓶和玉瓶,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让她纷乱而紧绷的心绪稍稍安定了几分。这些药,是她此刻除了智慧和勇气之外,唯一的依仗。
午时三刻,城南土地庙。
无论等待她的是真相,还是陷阱,是生路,还是死局,她都必须要走这一趟了。这条充满荆棘与迷雾的重生赎罪之路,注定步步惊心,而她,已无路可退,唯有前行。
(第6章暗处窥君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