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尚未彻底驱散黎明前最后的黑暗，一层灰蒙蒙的轻纱笼罩着沉睡的京城，唯有东方天际那一线挣扎欲出的鱼肚白，预示着新的一日，也预示着凤九歌即将面临的、或许是重生以来最凶险的一场公开较量。
凤府，锦瑟轩。
烛火早已燃起，跳动的火苗在素白的窗纸上投下摇曳不定的人影，恰似此刻屋主人那表面平静、内里却波澜暗涌的心绪。凤九歌端坐于梳妆台前，那面光洁的菱花镜清晰地映出她此刻的容颜。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额间那一点与生俱来的朱砂痣，在昏黄烛光的映衬下，殷红得仿佛一滴凝固的心头血，为她清丽绝俗的容貌平添了几分神秘与宿命的凄艳。
汀兰立于她身后，手持象牙梳，动作轻柔地为她梳理着那一头如瀑的青丝，生怕弄疼了小姐，更怕惊扰了这暴风雨来临前短暂的宁静。铜镜中，少女眸若秋水，肤光胜雪，可那双本该潋滟生波的杏眸深处，沉淀着的却是与年龄绝不相符的沉静与凛冽，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表面波澜不惊，内里却暗流汹涌，计算着每一步的落点与代价。
“小姐，”汀兰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担忧，她捧起一套天水碧色的软烟罗衣裙，料子在烛光下流转着柔和的光泽，“今日入宫，穿戴这套可好？是今春新贡的料子，最是清雅温婉，衬得小姐气质出尘。”她深知今日御前应对非同小可，只盼着小姐的温婉打扮能稍减那些大人物的锋芒。
凤九歌目光掠过那套过于柔美的衣裙，微微摇首。她起身，亲自走向那紫檀木雕花衣柜，指尖划过一件件华服，最终停留在一套颜色稍深、更为庄重的雨过天青色织锦长裙上。裙摆处以同色丝线绣着疏朗的竹叶暗纹，行走坐卧间方能窥见一二，于低调中透着不容忽视的端方气度。
“今日非是寻常宴饮，那般柔嫩的色泽，恐在那些老成持重的大臣眼中，显得轻浮不稳重。”她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紧张，仿佛只是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便是这套吧。再去将祖母年前赏的那套点翠头面取来。”
她的命令清晰而果断。只有她自己知道，胸腔里那颗心，正以一种超越常理的、沉稳而有力的节奏跳动着，每一下都仿佛敲击在命运的鼓点上，提醒着她此行的凶险。昨夜暗一传递回的消息，以及脑海中系统【小镜】对今日皇宫能量场进行的模糊扫描，都得出了同一个不容乐观的结论——今日金殿之上，必有一场旨在将她乃至整个凤家打入尘埃的狂风暴雨。二皇子一党因围场计划受挫，“烛龙”线索中断，如同被逼入墙角的困兽，必然要疯狂反扑。而她，这个意外打破了他们精密布局的“变数”，正是他们首要铲除的目标。
她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情绪——对未知的审慎，对危机的警惕，乃至那一丝深藏的、源于前世对皇权本能畏惧所引发的战栗——尽数压入眼底最深处，只留下符合她如今身份年纪的、恰到好处的恭谨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闺阁少女面对天威时应有的忐忑。
“走吧，莫让祖母和父亲久等。”她转身，雨过天青色的裙裾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步履沉稳地向外走去。初升的朝阳恰好透过窗棂，在她身后拉出一道纤细却笔直、仿佛蕴含着无尽韧劲的影子，无声地预示着她今日将独自面对的重重考验与必须坚守的阵地。
松鹤堂内，气氛比往日更加凝重，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凤老夫人端坐主位，身着深褐色五福捧寿纹样的诰命服，满头银发梳得一丝不苟，发间戴着一整套碧玉头面，光华内敛。她手中紧握那根先帝御赐的鸠杖，苍老的手背上青筋微凸，威严尽显。凤长渊亦是一身庄重的紫色一品朝服，眉头紧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负手立于堂中，目光不时望向门外，显然已等候多时，焦灼之情溢于言表。
见凤九歌进来，凤老夫人深邃如古井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从头到脚细细审视了一遍，最终几不可查地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赞许。这身打扮，不卑不亢，庄重得体，既不过分张扬引人侧目，又自有一番清贵气度，正合御前应对之仪，可见她是用了心的。
“九歌来了。”凤长渊转过身，看着亭亭玉立、气质沉静的女儿，眼底情绪复杂难言。这个女儿，自及笄礼后，变化堪称天翻地覆，让他这个做父亲的时常感到陌生，却又忍不住为她展现出的聪慧与坚韧感到骄傲，但更多的，是为她如今身处漩涡中心的处境而忧心忡忡。“今日入宫，非同小可。”他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难以掩饰的关切与沉重，“御史台那帮人，最是擅长捕风捉影，巧言构陷。陛下虽圣明烛照，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你……”他顿了顿，似乎不知该如何叮嘱才能万全，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你切记，谨言慎行，万事以家族为重。若遇刁钻诘问，不知如何作答时，便缄口不言，一切有为父与你祖母在后方周旋。”
他的叮嘱带着父亲的关切，也透着身居高位、却仍需在皇权下小心翼翼维持平衡的无奈与沉重。那双平日里在朝堂上锐利如鹰、能洞察人心的眼眸，此刻盛满了难以言说的忧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力感。
凤九歌敛衽行礼，姿态优雅标准，声音清越而沉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父亲、祖母放心，九歌明白。定当谨守礼仪，随机应变，绝不堕我凤家声名，亦不会授人以柄，让亲者痛，仇者快。”
凤老夫人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定人心神、仿佛能穿透迷雾的力量：“嗯。记住，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陛下面前，坦诚即可，无需过分畏惧，自乱阵脚；亦不可恃功而骄，徒惹猜忌。我凤家满门忠烈，世代簪缨，行得正，坐得直，无愧于心，无愧于朝廷。”她目光深邃地看向凤九歌，仿佛在透过她看向更遥远的过去与未来，“去吧。风浪越大，越需稳住船舵。”
“是，孙女儿告退。”凤九歌再次深深一福，姿态恭谨而从容。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两道目光一直追随着自己，一道忧心忡忡，充满了父亲的牵挂；一道深沉似海，蕴含着祖母的期许与更深沉的谋算。这两道目光，如同无形的丝线，牵引着她，也成为了她必须前行的动力与不能退缩的理由。
府门外，宫中前来接引的马车早已等候多时，那阵仗让周遭的空气都仿佛凝固。并非寻常女眷所用的翠盖珠缨香车，而是一辆规制更高、更显庄重乃至带着几分肃杀之气的青幔云头车。车辕由两名面容肃穆、眼神锐利如鹰隼的内侍把控，前后更有八名身着禁军服饰、腰佩制式长刀、浑身散发着冷冽气息的侍卫护卫。这与其说是接引，不如说是一种隐形的威慑与押送，无形中透出的皇家威压与冰冷审视，足以让任何未曾经历过风浪的闺阁女子心胆俱裂。
凤九歌面色不变，仿佛没有察觉到这异常的氛围。她在汀兰小心翼翼的搀扶下，步履从容地登上马车，裙摆拂过车辕，没有一丝多余的晃动。车帘落下，隔绝了外界或好奇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视线，也仿佛将凤府那份短暂而珍贵的安稳隔绝在外。马车缓缓启动，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而沉闷的辘辘声响，坚定不移地驶向那座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也潜藏着无数明枪暗箭与刀光剑影的森严皇城。
车厢内，空间宽敞，装饰简洁却用料考究。凤九歌背脊挺直，闭目靠坐在柔软的锦垫上，看似在养神，心神却早已沉入脑海，与那悬浮于意识深处、散发着微光的因果镜系统紧密沟通。
【小镜，启动最高权限环境扫描及能量波动监测，重点标注金殿范围内具有强烈敌意或异常的能量源，建立动态风险评估。同时，全程开启‘微表情及情绪频谱分析’辅助功能，优先锁定皇帝、主要发难者及关键旁观者。能量消耗以维持核心功能为优先，可适度超支。】她在心中冷静地下达指令。
【指令收到。启动广域高精度环境扫描……能量聚焦中……扫描范围：目标建筑‘乾元殿’及周边百米。检测到高密度、高纯度龙气能量场，对非皇室血脉及超凡能力具有天然压制与干扰效果。检测到复数生命体能量反应，其中三股能量波动带有强烈恶意、审视及算计频谱，已标记为高风险目标（甲、乙、丙）。微表情及情绪频谱分析辅助功能已全功率预热，持续运行中。警告：皇宫内存在历代龙气与阵法叠加形成的特殊能量屏障，高阶扫描及未来片段预知功能受到强烈干扰，解析度下降至30%，无法进行精确预判。】系统精灵小镜那特有的、毫无情绪起伏的电子音迅速回应，同时在她意识中投射出一幅简略却清晰的三维能量分布图，几个不断闪烁、颜色深红的危险标记格外刺眼，其中一个更是几乎与代表皇帝的明黄光团重叠。
【足够了。保持最低限度能量输出，维持监测与分析。重点记录所有能量异常点及情绪波动数据。】凤九歌心中一定。有系统辅助，至少能让她在接下来的言语交锋中，如同手握一份无形的“考题指南”，更清晰地把握对手的虚实、皇帝的微妙倾向，不至于完全陷入被动，能更精准地调整应对策略。
马车穿过一道又一道巍峨的宫门，每一次通过，那沉重门扉开启又闭合的声响，都仿佛敲击在人的心上。巍峨的宫墙连绵不绝，投下巨大而冰冷的阴影，将原本灿烂的秋日阳光切割成狭窄而扭曲的光带，挣扎着投射在冰冷的地面上。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特有的、混合着浓郁檀香、陈旧名贵木料和冰冷石料的皇家气息，庄严，肃穆，华贵，却也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仿佛每一口呼吸都带着无形的重量。侍卫林立，甲胄森然，反射着冰冷的光泽；宫人垂首疾走，脚步轻盈得如同鬼魅，不敢发出丝毫声响。整个皇城如同一架精密、冰冷而庞大的机器，遵循着古老而残酷的规则无情运转，任何试图挑战或偏离其轨道的存在，都会被毫不留情地碾碎。
凤九歌透过微微晃动的车帘缝隙，冷静地观察着这座她前世今生都无比熟悉的巨大牢笼。红墙黄瓦，飞檐斗拱，雕梁画栋，每一处极致的奢华与威严，都铭刻着皇权的不可侵犯。前世，她曾在这里母仪天下，享受过极致的荣光；也曾在这里被打入尘埃，在冷宫的凄风苦雨中，尝尽了背叛、凌辱与绝望，最终以一杯毒酒了却残生。那些被刻意遗忘的记忆碎片，如同挣脱了束缚的幽灵，伴随着车轮的每一次转动，疯狂地涌上心头，带着刻骨的寒意，让她袖中的指尖微微蜷缩，不由自主地攥紧了衣角。
但她很快便收敛了心神，深吸一口气，将那些翻涌的负面情绪强行压回心底最深处。今世不同往日！她不再是那个被爱情蒙蔽、被权谋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愚蠢棋子！她是执棋之人！是归来复仇的凤凰！即便面对的是手握生杀予夺大权的九五之尊，即便身处这龙潭虎穴，她也要凭借自己的智慧与意志，为自己，为家族，争得一线生机，杀出一条血路！
终于，马车在乾元殿外那宽阔无比、以巨大汉白玉石铺就、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目光芒的广场前缓缓停下。引路内侍尖细而缺乏生气的声音响起，如同金属刮擦般刺耳：“凤小姐，请下车，步行入殿觐见——”
凤九歌再次深吸一口气，拢了拢宽大的衣袖，指尖不经意地触碰到藏在袖袋深处那枚冰凉的、谢云舟所赠的银铃。一丝微不可查的凉意顺着指尖蔓延，仿佛带着某种宁心静气的力量，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她扶着内侍那如同枯枝般僵硬的手臂，稳稳下了马车，旁若无人地轻轻整理了一下本就无比平整的衣襟和袖口，然后，昂起头，挺直了那看似纤细却蕴含着无尽韧劲与不屈意志的脊背，迈着合乎宫廷礼仪、既不急促显慌也不拖沓露怯的步伐，踏上了那通往至高权力核心、漫长而令人敬畏的汉白玉台阶。
一步，两步，三步……台阶漫长，仿佛直通云霄，没有尽头。两侧持戟而立的金甲侍卫，如同一个个冰冷的金属雕像，眼神空洞漠然，直视前方，但他们身上散发出的、经过铁血洗礼的凛然杀气，却汇聚成一股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笼罩在每一个攀登者的心头。高耸入云的殿宇，飞檐如翼，斗拱层叠，在秋日高远而苍凉的天空下投下巨大而威严的阴影，仿佛随时会携带着万钧之力倾轧下来，将渺小的个体碾为齑粉。无形的、源自绝对权力和森严等级的威压，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若是心志不坚、底气不足者，只怕未入殿门，便已心胆俱裂，腿软脚颤，丑态毕露。
凤九歌却目不斜视，步伐依旧沉稳如初，每一步都落在台阶中央，精准得如同经过丈量。她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前世被废后囚禁冷宫、受尽屈辱、最终一杯毒酒了却残生的凄惨景象；也闪过重生以来经历的种种阴谋暗算，毒茶、污蔑、围场刺杀……养父凤长渊凝重的面容，祖母凤老夫人深沉如海的目光，小桃全然信赖的眼神，甚至萧无痕那冰冷玄铁面具下那双交织着仇恨与某种难以言喻复杂情绪的眼眸……所有的画面，最终都在她心中凝聚、压缩、提炼成一股无比坚定、足以劈开一切阻碍的力量！她不能倒在这里，绝不能！为了那些她誓要守护的人，为了弥补前世的罪孽与遗憾，她必须闯过这一关，而且要赢得漂亮！
终于，她踏上了最后一级台阶，站在了那扇巨大、沉重、雕刻着九龙盘绕栩栩如生图案、象征着天下权柄中心的乾元殿正门前。殿门敞开着，里面光线相较于室外略显幽深，仿佛一头蛰伏的太古巨兽张开了深渊般的口，等待着吞噬自投罗网的猎物。那门内传出的，是无比庄严肃穆而又暗流汹涌的气息。
内侍通传的声音，用一种特有的、尖利而拖长的腔调，猛地划破了殿前令人窒息的寂静：“宣——凤氏女九歌，入殿觐见——！”
声音在空旷广阔的汉白玉广场上层层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皇权威严，也敲响了战斗的序曲。
凤九歌最后调整了一次呼吸，将所有的杂念摒弃，抬步，稳稳地跨过了那高高的、象征着身份与权力界限的金丝楠木门槛，正式步入了大晟王朝的权力核心，也是决定她与凤家命运走向的关键战场——乾元殿。
殿内极其宽敞宏大，超出常人的想象。数十根需要两人方能合抱的蟠龙金柱，如同巨人的臂膀，支撑着绘有精美飞天彩绘、高耸得令人眩晕的穹顶。地面上铺墁着光滑如镜、几乎能倒映出人影的金砖，两侧站满了身着各色品级官服、按文武分列、鸦雀无声的文武大臣。此刻，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或好奇探究或锐利审视或带着毫不掩饰的敌意与幸灾乐祸，齐刷刷地，如同无数道无形的聚光灯，瞬间聚焦在她这个刚刚步入殿中的、身形纤细的少女身上。
那一道道目光，如同实质的针芒，带着各种各样的情绪——好奇、惊艳、怜悯、轻蔑、担忧、嫉恨、幸灾乐祸……交织成一张无形却足以让人窒息的大网，向她铺天盖地笼罩而来。若是寻常女子，哪怕出身高门，只怕早已在这等足以颠覆心神的阵仗下心慌意乱，面色惨白，举止失措，甚至可能当场失仪。
凤九歌却恍若未觉。她微微垂着眼睑，浓密卷翘的睫毛如同蝶翼，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目光沉静地落在自己前方三尺之地的金砖上，仿佛那里有着指引她前进的路径。她步履从容，姿态优雅如漫步闲庭，径直走向御阶之下。按照最标准的宫中礼仪，她双膝跪地，以额触地，行三拜九叩大礼，动作流畅自然，没有丝毫滞涩。声音清越悦耳，如同珠落玉盘，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少女面对天威时应有的微颤，既充分显示了臣服与敬畏，又不失世家贵女应有的风范与气度：“臣女凤九歌，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高踞于九龙御座之上的皇帝，并未立刻叫起。他年约四旬许，面容清癯，眼神深邃而锐利，如同能穿透人心的利剑，身着明黄色龙袍，头戴翼善冠，虽未言语，但久居天下至尊之位所养成的、不怒自威的强大气场，已然如同实质般散发开来，笼罩着整个大殿，让空气都仿佛变得粘稠。他目光沉静地、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与探究，打量着跪在御阶之下、身影显得格外单薄的少女，似乎在评估着她的每一个细微动作，每一丝语气变化。
殿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只有角落鎏金仙鹤香炉中袅袅升起的檀香烟雾在无声扭动，以及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还有便是众人下意识压抑着的、几不可闻的呼吸声。这刻意拉长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压力，一种无声的考验，旨在摧毁闯入者的心防。
凤九歌保持着最恭顺的跪拜姿势，额头贴着冰凉刺骨的金砖地面，心中却如同明镜般清晰，她在飞速地分析着眼前的局势。她能清晰地感觉到皇帝那如有实质的审视目光，也能感觉到两侧大臣们各怀心思、复杂难辨的注视。她暗中对小镜下达指令：【分析皇帝当前情绪状态及主要倾向。】
【目标：皇帝，情绪频谱分析：审视百分之六十五，好奇百分之二十，不悦百分之十，其他百分之五。倾向：观望，等待发难，对宿主初步印象：镇定，礼仪标准。】系统的反馈迅速而精准。
看来皇帝对她确实存有颇多疑虑，但并非全然不信，也并非带着预先的恶感。这算是个不错的开端，给了她操作的空间。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般漫长，御座上的皇帝才终于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不容置疑的威严，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平身。”
“谢陛下隆恩。”凤九歌再次叩首，动作一丝不苟，这才依言起身，垂首恭立，双手优雅地交叠于身前，姿态端庄娴静，无可挑剔。
皇帝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似乎想从她低垂的眉眼和沉静的姿态中看出更多东西，方才转向御阶下左侧文官队列中，一名身着绯色御史官袍、面容瘦削、颧骨高耸、眼神锐利如秃鹫般的中年官员，淡淡道：“张御史，你昨日所奏，关乎凤卿家女公子与朝廷体统，言其行为多有可疑之处。如今凤氏女已在殿前，有何疑问，不妨当面问清，也好让朕与诸位爱卿，辨个明白。”
那张御史闻言，立刻手持玉笏，快步出列，先是向皇帝躬身行了一礼，声音洪亮：“臣，遵旨！”随即猛地转身，目光如两道冰冷的电光，直射静立一旁的凤九歌，声音带着御史特有的铿锵与咄咄逼人的气势，仿佛要将她的罪状钉死在耻辱柱上：“凤小姐！本官奉旨问话，还望你如实回答，不得有丝毫隐瞒、虚言狡辩！”
“御史大人请问，臣女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凤九歌微微福身，声音依旧平稳，如同静谧的湖面，不起波澜。
“好！那本官便直言了！”张御史冷哼一声，下巴微抬，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质问姿态，“本官问你，围场救驾那日，场面混乱，危机四伏，你为何会那般‘恰好’地出现在陛下遇险之地？据本官所知，当时情况万分危急，便是训练有素、反应敏捷的宫中侍卫亦措手不及，你一届深闺弱质，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能那般‘巧合’地挺身而出，完成那‘惊世之举’？这其中，是否早有预谋，刻意安排，意在博取圣眷，哗众取宠，以为自身与家族谋取进身之阶？！说！”
这话极其尖锐恶毒，直接将围场救驾的义举定性为处心积虑的阴谋，其心可诛！不仅否定了凤九歌的功劳，更隐晦地将矛头指向了凤家，暗示其有不臣之心，试图通过操控救驾事件来攫取政治资本。
殿内顿时响起一阵极其轻微的骚动，不少大臣交换着眼神，目光中充满了玩味与审视。凤长渊站在文官队列前列，脸色瞬间变得铁青，双手在宽大的朝服袖中紧握成拳，指甲几乎要掐入掌心，但他深知朝堂规矩，此刻绝不能贸然出声为女儿辩解，否则只会落人口实，将事情推向更糟的境地。他只能强行压下翻涌的怒火与担忧，目光紧紧盯着女儿，期盼她能应对得当。
凤九歌心中冷笑，好一个“预谋博名”！果然是从这里开始发难。她面上却适时地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委屈与茫然，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严厉指控惊到了。她抬起眼，看向张御史，那双清澈如秋水的杏眸中瞬间氤氲起一层薄薄的水汽，更衬得额间那点朱砂痣楚楚动人，我见犹怜。“御史大人此言，”她的声音带着一丝被误解的微颤，却依旧努力保持着清晰，“臣女实在惶恐，亦……亦不敢苟同。”她先示弱，表明立场，随即语气转为坚定，“当日围场，臣女随家族长辈前往，本是为瞻仰天家威仪，感受秋狩盛况，开阔眼界。陛下遇险，猛虎咆哮而出，事发突然，毫无征兆，场面瞬间混乱不堪，臣女当时与其他女眷一样，吓得魂飞魄散，脑中一片空白，只知本能地后退躲避。”
她顿了顿，眼中适时地流露出后怕与一种纯粹的真挚，声音哽咽了一下，“至于为何会……会下意识地做出那般连自己事后都觉得不可思议的举动……臣女事后也曾反复思量，亦觉恍惚如梦。”她将目光转向御座上的皇帝，眼神充满了孺慕与赤诚，“或许……是见陛下真龙天子身处险境，忧心君父的赤诚之心，在那一刻压过了所有的恐惧？又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上天意旨，庇佑我大晟真龙天子，洪福齐天，不容奸邪猛兽惊扰圣驾，故而借臣女这微不足道之手，略尽绵薄之力？臣女当时唯有一个念头，绝不能让陛下受伤！此心此念，天地可鉴！”她巧妙地将动机升华到忠君和天意的高度，让人难以从道德层面指责。
紧接着，她话锋一转，带着几分凄婉与自嘲，看向张御史，反问道：“若说预谋……”她轻轻摇头，笑容苦涩，“御史大人，您也说了，臣女不过一介女流，手无缚鸡之力，身处深闺，有何能力、有何途径去预谋那般凶险万分、瞬息万变之事？若真有预谋，又岂会将自己亦置于猛虎锋利爪牙之下，险些命丧当场，魂断围场？此举于臣女，于凤家，又有何益处？莫非臣女的性命，在大人眼中，便如此轻贱不堪，可随意用来博取那虚无缥缈、且随时可能引来杀身之祸的圣眷吗？”
她这一番话，有理有据，情理交融。先是强调事发突然与自己当时的真实反应（恐惧），表明并非刻意为之；再以“忧心君父”、“天意庇佑”巧妙地抬高了行为的动机，占据了道德的制高点；最后以自身险死还生的经历和逻辑清晰的反问，直接将“预谋博名”的荒谬指控驳斥得摇摇欲坠。尤其那泫然欲泣、强忍委屈却依旧努力维持镇定的模样，更是极易引发旁观者的同情与对指控者的反感。
【目标：皇帝，情绪频谱：审视百分之五十，缓和百分之三十，认可百分之十五，其他百分之五。目标：张御史，情绪频谱：攻击性百分之六十，恼怒百分之二十五，慌乱百分之十，其他百分之五。】系统的反馈及时传来。
果然，她话音落下，殿中不少原本中立或倾向于凤家的大臣微微颔首，显然觉得此女言辞清晰，情理兼备，张御史的指控确实有些牵强。就连高坐御座的皇帝，眼神也几不可查地微微缓和了些许，一直紧绷的嘴角似乎放松了微不可查的一丝。
张御史脸色一沉，变得有些难看，他显然没料到凤九歌如此伶牙俐齿，反应迅捷，且善于以柔克刚。他绝不能就此罢休，立刻抓住另一个他们自以为精心准备的把柄，声音更加严厉，近乎呵斥：“巧言令色！试图混淆视听！即便救驾之事尚存争议，那你与那来历不明、行踪诡异的江湖郎中谢云舟过从甚密，又作何解释？！有人亲眼所见，你多次私下出入其药庐，举止亲密！甚至将其贴身婢女送至他身边，长久居留！凤小姐！你乃当朝首辅嫡女，金尊玉贵，当谨守闺训，洁身自好，岂可与这等身份不明、背景复杂的江湖之人往来密切？岂不闻瓜田李下之嫌，人言可畏？！凤首辅教女不严，纵容嫡女结交匪类，此乃失察之罪，纵容之过！”
这一顶“结交匪类”、“失察之罪”的帽子扣下来，不仅再次针对凤九歌的个人品行，更是直指其父凤长渊治家不严，甚至隐含其有意结交江湖势力、图谋不轨的恶毒揣测！性质远比之前的指控更为严重！
凤九歌心念电转，知道关键时刻来了，这才是对方真正的杀招之一。她暗中对系统下达指令：【小镜，启动微表情分析，重点监测陛下对‘结交匪类’一词的反应，以及张御史提及此点时与二皇子阵营的能量联动。】
【指令确认。微表情分析持续中。目标：皇帝，情绪频谱：审视百分之五十五，不悦百分之二十（针对指控本身），探究百分之十五，其他百分之十。检测到微弱能量波动从文官队列中段（疑似二皇子阵营）流向张御史，形成短暂共鸣。】系统的反馈印证了她的猜测。
心中有数，凤九歌脸上适时露出被严重误解和污蔑的悲愤与一丝不屈的倔强，她再次抬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地迎向张御史，声音提高了些许，带着不容置疑的坦荡与正气：“御史大人！请您慎言！谢公子并非什么来历不明的江湖匪类！”她先斩钉截铁地否定其定性，随即转向御座，姿态恭谨却语气铿锵地道，“陛下明鉴！谢公子乃是江南神医谷当代谷主的亲传弟子！神医谷悬壶济世逾百年，活人无数，在江南乃至整个大晟民间皆声誉极佳，深受百姓爱戴，便是当地官府衙门亦多有倚重，多次邀请谷中神医协助救治疫病、疑难杂症！谢公子秉承谷训，医术高超，仁心仁术，臣女因自幼体质孱弱，时常抱恙，又心念早逝生母生前亦深受病痛折磨，故而才四处寻访名医，机缘巧合之下，才得蒙谢公子允诺，看在凤家面上，为臣女悉心调理身体。此事，家父与祖母皆已知晓，并感念谢公子恩德，曾多次备礼致谢！”
她这番话，半真半假，却层层递进，滴水不漏。首先抬出“神医谷”这块在民间和部分官员中极具分量的金字招牌，瞬间将谢云舟从“江湖匪类”的身份洗白，变成了有名望、有传承、受尊敬甚至被官方认可的“名医之后”。其次，以“体弱”、“思念亡母”为寻医问药的正当理由，合情合理，更凸显其孝心，容易引发共鸣。再将凤长渊和凤老夫人拉出来作证，表明此事并非她私下不检点的行为，而是得到家族允许和支持的正常往来，彻底堵住“私相授受”的指控。最后，提及凤家曾备礼致谢，进一步强调了这是光明正大的往来。
“至于将婢女小桃送至谢公子处，”凤九歌继续道，语气中带上了真切的情感，“乃是因小桃自小与臣女一同长大，名为主仆，情同姐妹。此前她因忠心护主，为保护臣女而身受重伤，臣女心中愧疚难安，日夜忧心。特恳求医术高超的谢公子代为医治调养，以期她早日康复，免遭残疾之苦。此乃臣女一片爱惜忠仆之心，亦是感念谢公子医者仁心，不忍见伤患痛苦！何来过从甚密？又何来瓜田李下之嫌？”她目光灼灼地看向张御史，语气带着一丝悲凉的反问，“莫非在御史大人眼中，恪守孝道、寻医问药是错？体恤下人、知恩图报也是错？谨守家族教诲、光明正大地往来也是错吗？！难道非要臣女对忠仆伤病视而不见，对自身病痛置之不理，才算是恪守闺训吗？！”
她再次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将对方的指控扭曲成了对“孝道”、“仁心”的践踏，言辞犀利，逻辑严密。
【目标：皇帝，情绪频谱：审视百分之四十，缓和百分之三十五，认可百分之二十，其他百分之五。目标：张御史，情绪频谱：攻击性百分之五十，恼怒百分之三十，慌乱百分之十五，其他百分之五。】系统的反馈显示，皇帝的情绪明显在向好的方向加速转变，而对张御史的不满在累积。张御史本人则开始显现出急躁和底气不足。
“强词夺理！胡搅蛮缠！”张御史脸上有些挂不住，色厉内荏地喝道，声音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尖利，“即便那谢云舟是神医谷弟子，身份无误，你与他往来，也当时时注意避嫌，保持距离！岂能如此频繁接触？更何况，围场之事，焉知不是他与你里应外合，早就串通好，故意演的一出戏码，旨在欺君罔上？！”
这话已是近乎胡搅蛮缠，无理取闹了。连一些原本作壁上观的中立大臣都微微蹙眉，觉得张御史有些过于咄咄逼人，失了御史的风度。一些清流官员更是面露不以为然之色。
凤九歌心中冷笑更甚，面上却露出难以置信的、深受伤害的悲伤之色，她眼圈迅速泛红，晶莹的泪珠在眼眶中滚动，声音带着一丝受到巨大委屈后的颤抖，却依旧努力维持着最后的镇定与仪态：“大人……您……您为何定要如此……如此污蔑臣女与谢公子的人格与医德？谢公子医者父母心，在围场之上，亦曾不顾自身安危，主动协助太医署全力救治受伤的侍卫与内侍，此乃有功于朝廷，有恩于伤者之举！怎到了大人口中，就成了……就成了居心叵测之辈？”她声音哽咽，几乎难以成言，停顿了一下，才仿佛用尽全身力气，继续道，“臣女……臣女自知身份卑微，才疏学浅，不敢妄求什么圣眷隆恩，唯愿家族平安顺遂，父亲仕途平稳，祖母身体康泰，便是臣女此生最大的福分与祈愿。臣女年幼失恃，承蒙家族不弃，悉心养育教诲，方能安然长大成人，心中对家族唯有满腔感激与维护，日夜思报，岂敢有半分非分之想，行那等可能累及家族、让父祖蒙羞之事？！”
她说到动情处，泪珠终于承载不住，如同断线的珍珠，顺着光滑白皙的脸颊滚落下来，她却倔强地没有哭出声，也没有抬手去擦，只是微微仰着头，露出优美而脆弱的脖颈线条，任由泪水无声滑落，那副委屈至极、悲愤交加却又坚强隐忍、努力维持着世家女风范的模样，瞬间击中了殿中许多人的恻隐之心，甚至一些武将都露出了不忍之色。
同时，她在心中对系统下达指令：【小镜，扩大扫描范围，寻找在我说到年幼失恃、家族平安时，出现异常情绪波动或微表情的目标，尤其是御阶之上、皇帝身边近侍人员。】她记得祖母的提示，宫中可能有旧识。
【指令收到。扫描范围扩大……检测到目标：位于御阶龙椅右侧第三步，侍立老太监，编号内侍-甲。在宿主提及‘失恃’及‘婉’相关隐含词汇时，其心率出现瞬时异常加速，指尖有难以察觉的微小颤动，瞳孔收缩零点一秒，持续时间极短，符合震惊、回忆及强烈情绪克制微表情特征。其自身能量波动出现短暂异常涟漪，与皇宫整体屏障产生微弱共鸣。疑似与宿主存在某种潜在关联。】系统的反馈让凤九歌心中猛地一震！龙椅旁侍立的老太监！果然有蹊跷！这或许就是祖母所说的、与母亲有关的那位宫中旧人？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发现！
而此刻，凤九歌那番以情动人、近乎泣血的哭诉，以及最后那句隐含的、将个人委屈上升到家族荣誉层面、并暗指对方是出于党争目的而构陷的质问，也起到了绝佳的效果。皇帝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他目光锐利如刀地扫过脸色已然发白的张御史，又若有似无地瞥了一眼站在武将队列前列、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一切与己无关的二皇子，眼中闪过一丝深沉的厌烦与了然。他显然已经对这场闹剧般的攻讦失去了耐心。
“够了！”皇帝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雷霆般的威压与不容置疑的决断，瞬间响彻大殿，打断了还想再强行争辩什么的张御史，“凤氏女围场救驾，挺身而出，勇毅可嘉，朕心甚慰，已行封赏。此事，证据确凿，功德在身，休要再提！”他一锤定音，为围场之事画上句号。“至于其与神医谷弟子往来，乃是寻医问药，尽孝道，体恤下人，仁善之心，何罪之有？凤卿家教严谨，门风清正，朕素来知晓。张爱卿，”他目光冷冷地落在跪倒在地的张御史身上，“身为御史，风闻奏事，纠察百官，乃是职责所在。但亦需查证属实，言之有物，持身中正！不可捕风捉影，牵强附会，更不可因私废公，构陷忠良之后！尔可知罪？！”
皇帝金口玉言，彻底为围场之事和与谢云舟往来定下了基调，并且直接点出了“构陷忠良”的性质，这已是极重的训斥。张御史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冷汗如雨般涔涔而下，瞬间浸湿了后背的官袍，他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以头触地，声音颤抖惶恐：“臣……臣失察，轻信流言，言语失当，请陛下恕罪！臣知罪！”
二皇子站在队列中，垂下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浓烈得几乎化不开的戾气与不甘，宽大朝服袖中的拳头死死攥紧，但他深知此刻绝不能表露分毫，只能强行将翻涌的怒火与挫败感压下，脸上维持着波澜不惊的平静。
皇帝冷哼一声，不再看瘫软在地的张御史，目光转向依旧垂首而立、肩头微微耸动、似乎在默默垂泪的凤九歌，语气缓和了些许，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凤家丫头，不必惶恐，更不必悲伤。你救驾有功，又心思纯孝，仁善体下，朕心甚慰。今日召你前来，亦是存了澄清流言，明辨是非，还你与凤家一个清白之意。起来吧，莫要再哭了。”
“臣女……谢陛下隆恩！陛下明察秋毫，臣女感激不尽！”凤九歌声音带着哽咽，再次跪拜谢恩，这才用袖角极其优雅地、不着痕迹地轻轻拭去眼角的泪痕，缓缓起身，依旧是一副柔弱却强撑坚强、惹人怜惜的模样。
殿内紧张得几乎要爆炸的气氛，似乎随着皇帝的定论而骤然缓和了下来。许多大臣心中暗自称奇，暗自重新评估这位凤家嫡女。此女不仅容貌绝俗，心思之机敏，言辞之缜密，应变之迅捷，以及对人心、对时机的把握，都远超寻常闺阁女子，甚至不逊于朝中一些久经沙场的老臣。尤其善于以柔克刚，将自身置于受害者和忠孝仁义的位置，让人难以苛责。难怪能得凤老夫人那般人物看重，亲自带在身边教导。经此一役，只怕京城之中，再无人敢因其年纪尚轻而小觑于她，凤九歌之名，今日之后，将真正进入各方势力的视野。
然而，就在凤九歌心中稍定，以为这场风暴即将平息，自己成功渡过最大危机之际。高坐于九龙御座之上的皇帝，却状似无意地，仿佛刚刚想起什么无关紧要的琐事般，用一种平淡得像是在闲聊家常的口吻，缓缓地、清晰地问出了一句话。
这句话声音不高，却如同九霄惊雷，裹挟着无尽的寒意与致命的杀机，瞬间炸响在凤九歌的耳边，让她刚刚放松些许的神经骤然绷紧至断裂的边缘！
“对了，凤小姐，”皇帝的目光似乎随意地落在她身上，指尖轻轻敲击着龙椅的扶手，语气平和得令人心头发毛，“朕依稀记得……多年前似乎听闻，你那位早逝的生母，闺名之中，似是带有一个‘婉’字？”
轰——！！！
仿佛一道冰冷刺骨的闪电，毫无预兆地从脊椎尾椎骨猛地窜上头顶！凤九歌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瞬间彻底凝固！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却力逾千钧的冰冷巨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带来一阵窒息般的剧烈绞痛！袖中的手不受控制地猛地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柔嫩的掌心，带来尖锐到极致的刺痛，才让她勉强维持住面上那一丝残存的、几乎快要碎裂的镇定与平静。
来了！终于来了！
这看似随和、如同长辈关怀般轻描淡写的一问，才是今日这场御前问话，真正的、最终的核心，真正的绝杀之招！它无关围场救驾的真伪，无关与谢云舟往来的对错，直指她最隐秘、最敏感、也最危险的身世根源！那个她昨夜才在月下莲池旁，有意无意地提及，并成功引起了暗一和萧无痕剧烈反应的“婉”字！
皇帝为何会在此刻，在看似一切尘埃落定之后，突然问起这个？是心血来潮的巧合？还是他已经听到了什么风声，掌握了某些线索？是二皇子党暗中查到了什么，通过某种渠道递到了御前？还是……还是那个眼神有异、能量波动异常的老太监内侍-甲，在刚才自己对亡母流露哀思时，对皇帝暗示或提醒了什么？
无数个念头、无数种可怕的猜测，如同沸腾的岩浆，在她脑海中疯狂地翻涌、撞击，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将她彻底吞噬！她感觉到后背在刹那间被冰冷的冷汗彻底浸透，一股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从脚底沿着脊椎直窜天灵盖，让她几乎控制不住想要战栗的冲动。
【警告！警告！宿主心率急剧飙升！超过安全阈值！精神力波动异常剧烈！检测到强烈致命危机感！能量护盾自主激发微幅波动！】系统的警示音尖锐地、不断地在她脑海中响起，如同丧钟敲响。
不能慌！绝对不能慌！凤九歌！稳住！
凤九歌用尽前世今生所有的意志力，强行压下翻腾如怒海的气血，迫使自己近乎冻结的大脑飞速运转起来。皇帝既然是用这种看似随意的、闲聊般的口吻问出，至少说明，他目前还只是“依稀记得”，是一种基于模糊记忆的试探，而非掌握了确凿的、能够直接定罪的证据。她若此刻反应过度，表现出任何一丝一毫的惊慌、迟疑或回避，反而会如同黑夜中的明灯，瞬间引来皇帝最深的怀疑，那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
她必须回答！而且必须回答得坦然，回答得迅速，回答得无懈可击！
她借着垂下眼睑的动作，极快地掩饰住眸中瞬间闪过的惊涛骇浪与冰冷杀机，在心中默数三下，强迫自己紊乱的心跳和呼吸恢复到可控的节奏。然后，她再抬起头时，脸上依旧是那副带着些许未干泪痕的悲伤与对亡母深切的怀念神情，只是比刚才更多了几分深入骨髓的哀戚与孺慕。她声音轻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因思念而生的哽咽，恭敬地、毫不迟疑地回道：“回陛下，陛下日理万机，竟还记得臣女生母微名，臣女……臣女感激涕零。”她先叩谢，姿态做得十足，随即才坦然回答，“陛下记得不错。臣女生母闺名，确是单字一个‘婉’。只是……只是臣女福薄缘浅，命途多舛，未能得母亲一日抚养，便自幼失恃，对母亲生前的音容笑貌，性情喜好，如今……如今已记忆模糊，唯剩梦中一些零星破碎的影子了……”说着，眼中再次泛起真实的水光，这次却带着真切的、对从未谋面母亲的深深孺慕与无法弥补的哀思，情感真挚，令人动容。
她回答得无比坦然，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和回避，将一个思念亡母、身世可怜的孤女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入木三分。同时，她暗中死死盯着系统的反馈，尤其是对皇帝和那个内侍-甲的监测。
【目标：皇帝，情绪频谱：探究百分之四十五，回忆百分之三十，审视百分之二十，其他百分之五。未检测到强烈杀意或确定性的怀疑。目标：内侍-甲，情绪波动二次加剧！心率远超正常值，呼吸出现短暂停滞，能量波动与宿主产生更明显共鸣！关联性概率提升至65%！】系统的反馈让凤九歌心头再震！果然是那个老太监！他与母亲“婉”，绝对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他的反应，甚至比皇帝还要剧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皇帝闻言，深邃难测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许久，许久，仿佛要通过她这张年轻娇艳的面容，看透其血脉深处可能隐藏着的、与前朝相关的所有秘密，评估着她每一丝表情的真伪。殿内刚刚缓和的气氛，再次陷入一种诡异而令人窒息的寂静之中，所有大臣，包括刚刚被训斥的张御史，都屏住了呼吸，敏锐地察觉到这看似平常的、关于已故生母的一问之下，似乎隐藏着不同寻常的、更深的暗流与机锋。一些嗅觉敏锐的老臣，已经隐隐联想到了某些关于凤九歌生母来历的、尘封已久的传闻，不由得心头凛然。
良久，久到凤九歌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中奔流的声音，皇帝才缓缓收回了那极具压迫感的目光，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丝毫喜怒，仿佛真的只是随口一问：“嗯……婉字，甚好。清扬婉兮，可见你母亲也是个温婉娴静的女子。她……是个有福的，能生得你这般伶俐聪慧、秉性纯良的女儿。”他话语中似乎带着一丝几不可查的慨叹，随即挥了挥手，“罢了，今日召见，你也受惊了，早些回府歇着吧，好生安抚情绪。朕已吩咐内务府，备下一些压惊安神的赏赐，稍后便送至凤府。”
“臣女，叩谢陛下天恩！”凤九歌压下心中的惊疑不定与翻江倒海，再次恭敬地行了大礼。她知道，这一关，暂时是过去了。但皇帝那看似随意的一问，以及那个反应异常的内侍-甲，如同在她头顶悬起了一柄无形的、却锋利无比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不知何时会骤然落下，带来灭顶之灾。她之前的胜利，不过是暂时驱散了眼前的迷雾，而更深的、源自血脉的危机，已然露出了它狰狞的一角。
她保持着最恭谨的姿态，一步步，沉稳地退出乾元殿。直到转身踏出那扇巨大的殿门，将殿内那压抑得令人窒息的气氛和无数道探究、揣测、意味深长的目光彻底隔绝在身后，接触到外面秋日清冷而新鲜的空气，她才感觉那紧绷到极致、几乎要断裂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些，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的里衣，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冰凉的刺骨寒意。
阳光毫无遮挡地洒落在汉白玉的广阔台阶上，明亮得有些刺眼。她微微眯起眼，适应着光线的变化，一步步向下走去，步伐看似依旧平稳，唯有她自己知道，那宽大袖袍中纤细的手指，正因为方才极致的紧张与后怕，而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刚走下最后一级台阶，来到广场边缘，还未等她走向等候在侧的、凤府那辆标记性的马车，眼角余光却敏锐地瞥见不远处，停着一辆玄色为主、装饰极其低调却处处透着森然冷意与铁血气息的马车。那马车规制极高，甚至隐隐超越了寻常亲王规格，车辕上清晰刻着镇北王府独有的、狰狞咆哮的狼头徽记。
此时，那玄色车帘的一角，被一只骨节分明、戴着冰冷玄铁护腕的大手，漫不经心地掀起。露出了半张冷峻如同冰封雪山侧影的脸庞，以及那标志性的、遮掩了鼻梁以上所有表情的、雕刻着饕餮纹路的玄铁面具。
萧无痕的目光，隔着一段不算近也不算远的距离，精准地、毫无偏差地落在她身上。那目光，冰冷，深邃，锐利如即将出鞘的寒刃，带着一种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灵魂深处的审视，以及一种更加复杂难言的、糅合了探究、疑虑、甚至是一丝……极为隐晦的、连他自己都未必察觉的波动。
他薄削的唇瓣微启，声音不高，却如同带着千钧重量，清晰地穿透了广场上微凉的、流动的空气，不容抗拒地传入凤九歌的耳中，带着他惯有的、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上车。”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