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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达德斯副院长在茶厅的那番交谈,如同一块沉重的铅块,压在了兰德斯、拉格夫和戴丽的心头。

副院长的声音依旧温和从容,甚至称得上优雅,但他所娓娓道来的学院历史画卷——帕凡院长当年如何在一片荒芜与质疑中筚路蓝缕、建立起这座象征着知识与力量的殿堂;一度辉煌鼎盛、汇聚三方英才却暗流汹涌的三省交流会;还有那位曾经光芒万丈、却最终选择叛逃、留下无尽猜疑与警示的费腾·科尔森;以及最近如同鬼魅般缠绕着学院、在亚瑟·芬特事件背后若隐若现的庞大黑手……这一切交织成一幅既恢宏壮阔、又令人莫名心悸的复杂图景。

那属于“大人世界”的、深邃而冰冷的棋局,第一次如此真实、如此迫切地接近了他们年轻而炽热的生命。

午后的阳光依旧灿烂,却仿佛隔了一层看不见的阴霾。三人沉默地走在通往训练室的宽阔回廊上,脚步不自觉地比平时沉重了几分。阳光透过走廊一侧高大的拱窗,将五彩玻璃的投影切割成一片片明亮却冰冷的光斑,无声地洒落在打磨光滑的石质地面上。光斑随着他们的移动而缓缓流转,却丝毫驱不散弥漫在三人之间那凝重得几乎令人窒息的氛围。

戴丽紧蹙着她那秀气的眉头,小巧的鼻翼因为心绪不宁而微微翕动,仿佛还在努力消化着刚才所听到的那些远超她想象极限的沉重信息。那些话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中激起一圈又一圈困惑与不安的涟漪。她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与迷茫,那声音在空旷的回廊里显得格外清晰,又格外脆弱。

“兰德斯……”她轻声唤道,目光投向身旁那位总是显得比她更沉稳可靠的同伴,“那些……那些大人们的世界,难道……难道总是这么……艰辛凶险的吗?”她那双清澈如高山湖泊的蓝眼睛里,倒映着回廊窗外盎然生机的绿意,此刻却显然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迷茫的薄雾,仿佛初春湖面上尚未散尽的寒气。

没等兰德斯组织好语言开口,旁边的拉格夫已经夸张地、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充满了与他年龄不符的、刻意装出来的老成与感慨。他双手交叉枕在脑后,仰头望着回廊彩绘穹顶上描绘的古代英雄史诗壁画,用一种近乎舞台剧咏叹调的抑扬顿挫的腔调抢答道:“哦~我亲爱的、天真无邪的戴丽小姐!何止是‘艰辛凶险’这四个轻飘飘的字眼所能概括的?那根本就是——艰辛困苦加上勾心斗角加上阴谋诡计再加上背后捅刀子的、一锅混沌无比、五味杂陈的大杂烩!而且!”

他说到激动处,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面对两人,竖起一根手指,脸上那玩世不恭的表情瞬间收敛,变得异常认真,甚至带着一丝罕见的、近乎冰冷的锐利,“我敢用我珍藏的所有限量版卡牌打赌,这玩意儿绝对他妈的不分世界!管你这是个有战气有魔法的凯大陆,还是传说中有古神与恶魔的艾泽拉斯大陆,或者是别的什么犄角旮旯、名字都念不顺口的异世界大陆,只要那里有‘人’这种生物存在,这套看似复杂实则内核亘古不变的玩意儿就永不缺席!从、无、例、外!”他最后的四个字咬得极重,几乎是一个字一顿地迸出来,眼神也随之飘忽了一瞬,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阴翳,仿佛指尖无意中触碰到了某道早已结痂却依然敏感的旧伤疤,那瞬间的刺痛让他下意识地想要缩回手,却又强行按捺住了。

兰德斯敏锐地捕捉到了拉格夫话语中那一闪而过的、绝非单纯少年人愤世嫉俗的复杂情绪,那更像是一种……掺杂着苦涩与嘲弄的、切身的体悟?他心中微微一动,某种模糊的猜测悄然浮现。

但此刻显然并非深究同伴过往隐秘的合适时机。他将那点疑虑暂时压下,点了点头,声音一如既往地努力保持着沉稳与坚定,试图在弥漫的疑虑中投下一块稳定的基石:“拉格夫说的……虽然听起来有点极端,但恐怕,确实有他的道理。世界的背面,阳光照不到的角落,似乎总会藏着我们这些习惯于在光明下生活的常人所难以想象、甚至不愿承认的暗影与潮汐。但是,” 他抬起头,目光变得锐利而清澈,仿佛穿透了回廊略显压抑的拱顶,投向了更远方、更高处的某个地方,声音里也逐渐注入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与力量,“无论前人的道路多么曲折蜿蜒,布满多少荆棘与陷阱,无论历史的尘埃多么厚重,掩埋了多少真相与牺牲,那也终究是属于他们那个时代的故事了。而我们……”

他的目光依次扫过戴丽和拉格夫,眼神交汇处,仿佛有某种无形的信念在悄然传递,“我们拥有属于我们自己的航线和战场,有我们必须亲手开拓的道路,有我们必须挺起脊梁去肩负的责任。停留在原地,沉浸在对阴影的恐惧或是抱怨中,绝非我们应有的选择。”

他的话语像一块投入平静却深不见底的湖面的石子,或许不够巨大,却足以在戴丽和拉格夫的心中激起一层层扩散的涟漪。戴丽紧蹙的眉头略微舒展了一些,眼中的迷茫如同被微风拂过的薄雾,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陷入深思的沉静,兰德斯的话语像是一把钥匙,为她打开了一扇新的窗,让她开始尝试从另一个角度去理解那些沉重的事物。拉格夫则罕见地没有立刻反驳或是用玩笑化解这份严肃,他只是收起了那副惯常的、仿佛对一切都满不在乎的玩世不恭的表情,若有所思地低下头,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含义不明的、低沉的“嗯”声,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佩带的短剑剑柄上那些粗糙的防滑纹路。

带着这种复杂难言的心情,他们习惯性地推开了那扇熟悉的、通往专用训练室的沉重橡木门。门轴发出熟悉的、令人安心的嘎吱声。然而,门后的景象却让三人同时一愣。

训练室内异常空旷,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摆满各种训练器械、标靶和人偶。空气中缺少了往日那种汗水和金属摩擦的熟悉气味,反而多了一丝清冷的、尘埃落定的寂静。就在他们愣神的当口,侧面一扇通常用于存放器材的小门被推开,希尔雷格教授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今天的装束与平日那个沉浸在研究、或者严格督导训练的形象略有不同。一件深灰色、质地厚实挺括的呢绒大衣随意地披在肩上,而非整齐穿好。他的左手拎着一根手杖,手杖顶端镶嵌着暗银色、刻有繁复却已有些磨损的符文金属,杖身是由深色硬木制成,布满了细微的划痕与使用痕迹,显露出历经岁月的沧桑。他的右手则提着一个看起来饱经风霜、边角磨损严重、甚至能看见内部衬里补丁的深棕色皮质提箱,箱子的搭扣是某种暗沉的金属,看起来颇为牢固。

“教授?”兰德斯首先从错愕中回过神来,他环顾了一下空旷得有些反常的训练场,语气中带着明显的意外,“您这是……要出去?今天难道……不需要进行训练了吗?” 在他的印象里,希尔雷格教授对于训练的计划性和规律性有着近乎严苛的要求,临时取消训练是极其罕见的事情。

希尔雷格教授闻声转过身,那张总是如同覆盖着一层寒冰、带着研究者般专注与冷静表情的脸庞上,此刻似乎也有一丝极其细微的、不易察觉的松弛痕迹,仿佛紧绷的弓弦暂时缓和了力道。他习惯性地推了推鼻梁上的银框眼镜,薄薄的镜片在从高窗射入的光线下反射出瞬间的冷光,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常,快速扫过三人:“哦,是你们来了。正好,省得我再派人去寻你们。今天的常规训练,暂时取消。”

“训练取消了?”戴丽也向前一步,湛蓝的眼睛里充满了好奇与探究,她注意到教授这身不同于往常的、便于外出的行装,“教授,今天是有什么特别的安排吗?” 她敏锐地感觉到,这绝非一次简单的训练暂停。

希尔雷格教授将手中的硬木手杖轻轻顿在石板地面上,发出“笃”的一声清脆而坚定的轻响。他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或许勉强能称之为一个暗示性的表情:“当然。还记得我大约在几周前跟你们提过的,关于要着手为你们挑选并匹配副异兽的事情么?”

“副异兽!哦哦哦哦——!” 拉格夫的眼睛瞬间像是被投入火星的干柴,腾地一下亮了起来,迸发出惊人的光彩,整个人几乎原地蹦起三尺高,所有的沉重思绪瞬间被抛到九霄云外,兴奋之情如同实质般溢满整个空旷的训练室,“当然记得!教授!您是说……今天?就是现在?我们终于要去挑选了吗?” 他激动地搓着双手,身体前倾,一副恨不得立刻拽着教授冲出大门、冲向目的地的急不可耐模样。

希尔雷格教授微微颔首,语气依旧平稳得听不出丝毫波澜,仿佛只是在陈述一项普通的日程:“之前因为学院遭遇袭击,后续的诸多善后事宜,以及即将到来的三省交流会的筹备协调工作,占用了大量时间,导致此事一再推迟。今日总算勉强抽出身来,正好可以将这件事提上议程办理。原本我独自前往处理亦可,不过……”他的目光在三人脸上扫过,“你们若一同前来……也无不可,或许还能更直观些。”

兰德斯心中同样涌起一阵激动与期待。能够拥有属于自己的副异兽——即在主战异兽之外,契约第二只功能各异、能力互补的异兽伙伴,这几乎是学院中每一个学生梦寐以求的事情,这不仅是实力的一次显着跃升,更代表着学院与导师的认可,是成长道路上至关重要的一个里程碑。他连忙追问道:“那么教授,我们去哪里进行挑选?是学院的中央兽舍吗?我记得那里培育着许多血统优良、潜力巨大的异兽幼崽,一直由专业的驯兽师精心照料。” 在他想来,学院兽舍自然是唯一也是最佳的选择。

然而,希尔雷格教授却摇了摇头,镜片后的目光难以捉摸:“学院中央兽舍的所有异兽,无论等阶,每一只都详细登记在册,有着明确的用途规划、研究方向或指定分配对象,它们属于学院的战略资产,受到严格管控。现阶段,并不允许随意挑选给你们作为个人战斗伙伴。” 他顿了顿,提起那只旧皮箱,转身向训练室外走去,“不必多问,跟我来便是。到了地方,你们亲眼所见,自然便会明白。”

教授的这番话语刻意保持的“神秘感”,如同在三人原本就燃烧的期待之火上又添了一把新柴,让他们的好奇心愈发旺盛。他们互相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困惑与强烈的好奇,随即快步跟上教授那丝毫不拖泥带水的背影。

他们没有走向学院内部那片宏伟壮观、守卫森严的中央兽舍区,反而跟着希尔雷格教授七拐八绕,穿行在学院边缘一些较少有学生使用的侧径、通道和不起眼的小门之间。这些路径通常用于物资运输或人员便捷通行,显得朴素甚至有些简陋,与学院主体区域的恢弘大气格格不入。最终,他们从一扇被浓密枯萎藤蔓半遮掩着的、毫不起眼的边门,悄然离开了学院的范围,踏入了与学院仅一墙之隔、却仿佛是两个世界的兽园镇南部街区。

这里的氛围瞬间大变。学院内部的宁静、有序、甚至带着几分神圣感的氛围被彻底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扑面而来的、喧嚣而混乱的市井气息。街道明显变得更加狭窄、拥挤,路面坑洼不平,两旁挤满了各式各样的店铺和摊贩,空气中混杂着食物、牲畜、皮革、香料以及某种难以名状的陈旧气味。人声鼎沸,车马嘈杂,各种声响交织成一片充满活力的、却也令人有些头晕目眩的背景噪音。

约莫在嘈杂的街巷中穿行了半个小时后,希尔雷格教授在一处……极其“壮观”或者说“令人震撼”的入口前,停下了脚步。兰德斯、拉格夫、戴丽,三人如同三尊突然被施了石化法术的雕像,呆呆地伫立在原地,望着眼前的景象,几乎忘记了呼吸。

这里与其说是一个规范的市场,不如说是一条被强行塞满了无数“活物”、混乱不堪到极点的狭长巷道。入口处倒是竖着一块巨大的、饱经风吹日晒而显得斑驳陆离的木质招牌,招牌的木质本身已经开裂发黑,上面用某种粗犷甚至堪称野蛮的笔触蚀刻着几个巨大而斑驳的字迹:“南镇综合异兽市场”。

招牌本身的气势勉强还在,但招牌之下所展现的一切,却足以让任何初来乍到、心存幻想者倒吸一口凉气,并瞬间击碎所有关于“异兽市场”可能有的光鲜想象。

两排歪歪扭扭、东倒西歪、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棚内活物的动静震塌的木质棚屋和用粗糙砖石胡乱垒砌的简易房屋,沿着一条狭窄泥泞的土路向深处延伸,勉强构成了所谓的“商铺”序列。然而,这些商铺所陈列的“商品”,却绝非寻常集市可见。每一个敞开的、甚至没有门板的铺面,无论大小深浅,都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地堆砌着、悬挂着、摆放着各式各样、材质不一的笼子!生锈的铁笼、吱呀作响的木笼、编织粗糙的藤笼、甚至还有直接用粗陋麻绳编成的网兜……而所有这些禁锢器具之内,塞满的是形态各异、大小不一、但多数都显得惊恐不安或萎靡不振的异兽幼崽!

更加具有冲击力的,是那如同无形重拳般扑面而来、狠狠砸在每个人嗅觉神经上的刺鼻气味。那是多种气味粗暴混合而成、令人肠胃翻搅的“地狱交响乐”:浓烈到令人作呕的、带着原始腥臊味的野兽体臭;发酵变质的、酸腐刺鼻的饲料馊味;满地随处可见、被无数鞋底和兽爪踩踏得不成形状的粪便散发出的、热烘烘的恶臭;还有某种难以名状的、类似劣质消毒药水、腐烂植物根茎以及伤口化脓混合在一起的怪异味道……这些气味在午后闷热潮湿的空气里疯狂地蒸腾、发酵、相互纠缠不清,最终形成一股粘稠得几乎肉眼可见、仿佛能糊住人口鼻的污浊气息,毫不留情地钻进鼻腔,直冲天灵盖,熏得人头晕眼花,几欲作呕。

脚下的地面更是惨不忍睹,堪称一场视觉和触觉的双重灾难。坑洼不平的土路原本就难以行走,此刻更是混杂着碎石、垃圾和一层厚厚的、黑褐色的、黏糊糊的污物覆盖层。那显然是日积月累之下,由各种异兽排泄物、泼洒变质的饲料残渣、泥泞雨水以及不知名的污垢混合踩踏形成的“天然地毯”,踩上去甚至有些粘鞋底,发出噗呲的轻微声响。偶尔还能看到一些新鲜的、冒着微弱热气的“地雷”点缀其间,被来往匆忙的鞋子或兽爪踢开、碾碎,进一步融入这片肥沃而可怕的“沃土”之中。

视觉和嗅觉的毁灭性冲击尚未被大脑完全消化,听觉上的狂暴轰炸又接踵而至,彻底将三人吞没。整个市场就像一个巨大无比的、正处于沸腾临界点的噪音熔炉。

“你这只所谓的金爪猞猁根本他娘的不是纯种货!你看看这爪子的颜色,淡得跟饿了三年的痨病鬼似的!就这品相还敢开口要这个价?你怎么不直接去内城金库抢?!” 一个嗓音粗嘎得如同砂纸摩擦的男声在左边某个店铺里咆哮着,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对面那个一脸横肉的店主脸上。

“放你娘的狗臭屁!你懂个卵蛋!这是正儿八经的北境寒原种特有的浅色爪纹!是血统高贵的象征!不识货就滚一边去!少在这里瞎嚷嚷挡老子做生意!没钱就直说!” 店主是个膀大腰圆、满脸油光的壮汉,毫不示弱地用手掌拍打着油腻不堪的木质柜台,回骂的声音震得柜台上的空笼子嗡嗡作响。

“哎哟喂!天杀的小心点!我的三尾火狐崽崽!你那脏手轻点拽!它的宝贝毛都要被你薅秃了!不买就滚远点!别乱摸!” 一个尖利得能刺破耳膜的女声在右边的某个巷口骤然响起,充满了心疼与恼怒。

“老板!老板!死哪儿去了!你那个破笼子的插销没卡紧!我刚买的云纹小雀钻出去跑啦!快帮我抓住它!不然老娘跟你没完!” 另一个方向又传来一个妇人惊慌失措、气急败坏的叫喊声,紧接着便是一阵激烈的翅膀扑腾声、杂物倒塌声和一片鸡飞狗跳的追逐喧哗。

这些充满了火药味的争吵、毫无顾忌的叫骂、面红耳赤的讨价还价声从市场的街头一直高分贝地蔓延到巷尾,此起彼伏,永无休止,如同一种制造混乱与烦躁的永恒背景音。

而在这些人类制造的喧嚣之下,更深一层、更令人心悸的,是无数被关押的异兽幼崽本身所发出的、充满了惊恐、不安、痛苦乃至绝望的嘶鸣与哀嚎:犬形幼兽在狭窄的铁笼里焦躁地低吼、徒劳地用爪子刨抓着坚固的栏杆;猴形异兽被冰冷的锁链拴在角落的木桩上,发出尖锐刺耳、穿透力极强的啼叫,并不时朝着路过的行人龇牙咧嘴,疯狂地啐着口水;羽毛凌乱、色泽暗淡的禽类异兽在拥挤不堪的笼中惊恐万状地扑棱着翅膀,撞得笼子哐哐作响,发出无助而凄凉的哀鸣;还有一些体型略大、野性未驯的幼兽,则不断用身体猛烈地撞击着困住它们的笼壁,发出沉闷而有力的“砰砰”巨响,每一次撞击都让笼子剧烈摇晃,仿佛随时会散架……整个市场仿佛在视觉、嗅觉、听觉的三重层面上,隐藏着一个永不安宁、持续演奏着痛苦与绝望的“异兽幼崽地狱合唱团”。

戴丽下意识地抬起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口鼻,秀气的眉毛彻底拧成了一个死结,脸色微微发白,胃里一阵阵不适地翻搅着。如果可能的话,她甚至想用第三只手捂住耳朵,再闭上双眼,彻底隔绝这可怕的感官轰炸。她的声音透过纤细的指缝闷闷地传出,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颤抖:“教授……我们……我们真的没走错地方吗?这种地方……这里真的是……” 她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蓝眼睛里此刻充满了巨大的冲击、强烈的抗拒和一丝隐约的恐惧,眼前这一切彻底颠覆了她对于“异兽伙伴”一词所有美好的想象。

兰德斯也忍不住龇牙咧嘴,强忍着喉咙口不断上涌的恶心感,指着眼前这片比最混乱的垃圾场还要不堪入目的景象,声音都因为震惊和不适而变了调:“教授!这里……这里的环境……这些异兽的状态……真的……真的能从这种地方找到适合我们、能够并肩作战、值得托付背后的副异兽伙伴吗?” 他实在无法将眼前这些浑身脏污、眼神惊恐、甚至有些明显病恹恹、萎靡不振的幼崽,与想象中那些强大、忠诚、威风凛凛、心意相通的战斗伙伴联系起来。这差距简直如同云泥之别。

唯独拉格夫,在经历了最初的极度震惊之后,那双灵活的棕色眼珠子里反而闪烁起一种近乎探险家发现新大陆般的、混合着厌恶与兴奋的奇异光芒。他猛地双手一拍,发出“啪”的一声清脆响声,脸上竟然露出一个带着点痞气和挑战意味的笑容:“哈哈!妙啊!真是妙不可言!正所谓‘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高人啊!教授您果然是深谙此道!越是这种藏污纳垢、臭气熏天、龙蛇混杂、规则模糊的灰色角落,才越有可能藏着那些被规矩森严的正规场所遗漏的、意想不到的宝贝!说不定最脏乱差、最被人轻视的淤泥底下,就埋藏着真正发光的神奇珍珠呢!” 他一副“我已经完全看穿了教授您的高深用意”的表情,激动地搓着手,仿佛即将开始一场激动人心的寻宝游戏。

希尔雷格教授对三人的剧烈反应——无论是戴丽生理性的抗拒、兰德斯理智上的怀疑,还是拉格夫那过于活跃的“过度解读”——都未置可否,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他那张一直如同覆盖着冰霜的学者面容上依旧波澜不惊,只是微微侧了侧头,下巴朝着市场更深处那更加昏暗、嘈杂、气味也更浓烈的地方一点,用没有丝毫起伏、却不容置疑的语气简洁命令道:“跟上。注意脚下。”

说完,他便不再停留,毫不犹豫地抬步,率先踏入了那片污浊不堪、泥泞混乱的“战场”之中,那根硬木手杖的尖端在黏糊糊的地面上点出一个个小坑。

三人无奈,只得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地跟上。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而痛苦,不仅要时刻提防脚下那些滑腻腻、软塌塌、不知具体成分的“地雷”,还要分神躲避两旁笼子里那些受惊或暴躁的幼兽突然伸出的尖锐爪子、喷吐的带着腥气的口水,以及一些从头顶笼子里毫无预兆降临的、来源不明的“空袭”。

“呜汪!嗷呜——!” 一只关在低矮生锈铁笼里的、形似幼狼但皮毛杂乱斑驳的犬形异兽,突然冲着路过的兰德斯的小腿凶狠地吠叫起来,龇着尚未长全却已显锋利的獠牙,浑浊的涎水滴落在笼底的污物上。

“噗嗤!” 一只被粗铁链牢牢锁在廊柱上的、长着三只浑浊昏黄眼睛的灰毛猴形异兽,精准地朝着戴丽擦得干净的靴子上啐了一口浓痰般的、散发着怪味的唾液。

“嘎——!噗!” 一只关在头顶一个摇晃晃晃的藤笼里的、羽毛稀疏颜色暗淡无光、眼神狡黠的鹦鹉形异兽,不知是受了下方动静的惊吓还是单纯的恶劣本性发作,突然撅起屁股,一坨灰白相间、尚带着体温热度的鸟粪,如同接受了精确制导一般,“啪叽”一声,不偏不倚地糊在了正抬头试图看清前方状况的拉格夫那光洁的脑门上!

“卧————槽————!!!” 拉格夫瞬间全身僵住,仿佛被冰系能力直接命中一样,所有动作都停滞了。他清晰地感受到额头上传来的、那种温热、粘腻、以及无法形容的刺鼻气味。

呆滞了一秒后,他猛地发出一声悲愤交加的怒吼,手忙脚乱地用袖子狠狠抹掉那坨秽物,气得额头青筋暴起,跳着脚指着那只还在笼子里得意洋洋扑棱着翅膀、发出嘎嘎怪叫的鹦鹉破口大骂:“我靠!小爷我说的是‘隐于市’!不是他妈的‘隐于屎’啊!你这该死的扁毛畜生!智商不高报复心倒是不小!有种你下来!看小爷我不把你薅成秃毛鸡!” 那鹦鹉似乎完全听懂了他的挑衅和威胁,不仅不怕,反而在笼子里扑腾得更欢,嘎嘎怪叫声愈发刺耳,气得拉格夫几乎要七窍生烟,却又无计可施。

走在前面的希尔雷格教授仿佛背后长了眼睛,或者早已对这类情况习以为常,他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只是淡淡地飘过来一句毫无同情心的催促:“安静。跟上。别浪费时间。” 兰德斯和戴丽看着拉格夫那副狼狈不堪、暴跳如雷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一时间又是觉得无比好笑,又是深感同情,但更多的是一种感同身受的无奈,只能强忍着各种不适和笑意,加快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地紧紧跟上教授那在混乱人群中依然稳定前行的背影。

他们在臭气熏天、噪音刺耳、拥挤不堪的狭窄巷道中跌跌撞撞地艰难穿行。而希尔雷格教授显然对这片混乱的区域极其熟悉,他甚至不需要左右张望辨认方向,只是无视两旁那些摊主们热情的、近乎强买强卖的吆喝和招揽,目标明确地绕过一处堆满了破旧木箱、散发霉味的空饲料袋和锈蚀严重铁笼的拐角。这里的光线变得更加昏暗,空气也更加凝滞,各种古怪气味混合发酵后的味道更是浓烈到令人窒息。接着,他又毫不犹豫地推开两扇看起来摇摇欲坠、布满油污和不明污渍的厚重旧木门。木门发出令人牙酸的、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散架的“吱呀呀”的呻吟声。

当他们的脚步终于迈过第二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之后,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也让一直紧绷着神经、忍受着极端感官折磨的三人不约而同地、深深地松了一口气,仿佛从喧嚣混乱的地狱边缘一步踏入了一个相对宁静的避难所。

这里依旧是一个市场内部的铺面,但明显比外面那些混乱疯狂、如同野生丛林般的摊位要“正规”和“整洁”得多。虽然空间不算特别宽敞,但至少是一个有完整顶棚、四面有墙壁、有明确柜台划分的、相对独立的店铺。店铺的地面虽然也只是铺设着粗糙的石板,并且石板缝隙里同样不可避免地嵌着经年累月的污垢,但至少没有外面那种令人作呕的、黏糊糊的泥泞和随处可见的粪便。两侧墙壁前,整齐地排列着大小不一、但规格相对统一的兽笼。这些笼子大多由坚固的铁条或厚实的硬木制成,虽然也能看出使用痕迹,但整体擦拭得相对干净,没有外面那些笼子普遍存在的锈迹斑斑、污秽不堪的模样。

最令人心安的是被关在这些相对整洁笼子里的异兽幼体们。它们虽然依旧形态各异,有的安静地蜷缩在铺着干草的角落休息,有的则好奇地抬起脑袋,用清澈或警惕的眼睛打量着新来的访客,但整体情绪都显得比较稳定平和,没有外面那些幼崽普遍存在的、那种极度的惊恐、躁动不安和明显的攻击性。一只皮毛雪白柔软、长着蓬松巨大尾巴的狐形幼兽正安静地舔舐着自己前爪的绒毛;一只浑身覆盖着细密青绿色鳞片、在昏暗光线下闪烁着微弱金属光泽、形似小蜥蜴的异兽正趴在一段粗木桩上闭目养神,呼吸平稳;甚至还有一只羽毛色彩斑斓绚丽、但体型格外小巧玲珑的不知名鸟雀,正站在笼中的一根横杆上,仔细地梳理着自己华丽的羽毛,偶尔发出几声清脆悦耳的轻鸣。

空气中虽然依旧弥漫着异兽身上特有的、无法完全消除的动物气味,但比外面那如同生化武器般令人窒息的混合恶臭要清淡、自然得多,至少不会让人一闻到就立刻产生强烈的呕吐欲望。

一位看起来像是店主的中年男人正低着头,在柜台后面专注地整理着一些皮质缰绳和金属扣具。听到门口传来的脚步声,他抬起头来。此人身材中等偏矮,但骨架异常粗壮结实,裸露在外的脖颈和手臂皮肤呈现出一种常年经受风吹日晒而形成的深古铜色,肌肉线条虬结有力,仿佛蕴含着不俗的力量。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头浓密得像狮鬃般的棕色卷发,以及同样浓密、几乎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庞的络腮胡须,这让他具体的长相显得有些模糊难辨,只有一双锐利如鹰隼、带着冷静审视意味的眼睛,透过浓密的毛发间隙,清晰地投射出来,快速地扫视着进门的四位不速之客。

“有何贵干?” 中年人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长期吸烟或者被干燥风沙侵蚀过的、砂石相互摩擦般的粗粝质感。他的问话简洁直接,没有任何多余的客套寒暄,开门见山。

希尔雷格教授走上前几步,同样没有任何寒暄废话,风格与对方如出一辙,开门见山地问道:“撒底斯在吗?”

中年人那双隐藏在浓密毛发后的锐利眼睛在希尔雷格教授身上停留了几秒,瞳孔微微转动,似乎在记忆库中快速搜寻和辨认着这张面孔,随即目光又扫过他身后那三个虽然努力保持镇定但依旧难掩好奇与紧张的年轻人,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评估与打量。他摇了摇头,声音依旧平稳:“撒底斯去北面的山地进货了。短时间回不来。”

“那么,” 希尔雷格教授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感到意外,继续用他那平静无波的语调追问,“他最近这一批进的货,都还在吗?没有被提前预定或者散卖出去的吧?”

中年人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浓密的眉毛似乎动了动,似乎对这个问题感到些许意外,或者是在判断对方的意图。但他并没有过多犹豫,很快回答道:“还有一些压箱底的。大部分品相好的、或者有点特色的,都还没出手。堆在后面。”

“都没有用过‘腻料’吧?” 希尔雷格教授紧接着追问,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调性的意味,仿佛这是最关键的一个问题。

听到“腻料”这个特殊的词,中年人的眼神瞬间变得格外锐利,仿佛有精光一闪而过。他再次上下仔细打量了希尔雷格教授一番,然后又瞥了瞥他身后那一脸茫然、显然对这个词毫无概念的三个年轻人。他沉默了两三秒,似乎在权衡着什么,然后才缓缓地点了点头,伸出一根粗壮的手指,指向店铺最里面一个昏暗角落的几个笼子:“有一部分确定没用过。用了‘腻料’暂时还压得住的,笼子下面都挂着红签。” 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能看到那几个笼子的栅栏下方,不起眼地系着一小条褪色的红色布条。

“好。那么,没用过‘腻料’的,品相还过得去的,都拿出来让我看看。” 希尔雷格教授的语气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不容商量的意味。

中年人似乎终于确认了教授的身份和目的,不再多问,只是简短地应了一声:“行。东西都堆在里头小仓库,需要临时调出来。等着。” 说完,他干脆利落地转身,推开柜台后方一扇同样不起眼的、低矮的小门,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后的黑暗里。

店铺里暂时只剩下希尔雷格教授和三个年轻人,以及那些相对安静的异兽幼崽。刚才在外面经历了那场惊心动魄的感官风暴,此刻相对安静、整洁、气味也能忍受的环境让三人的神经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一些,好奇心也随之重新抬头。

兰德斯立刻凑到希尔雷格教授身边,压低声音,脸上写满了巨大的困惑和求知欲:“教授……刚才你们说的……‘进货’、‘腻料’、还有‘红签’?那指的到底都是些什么东西?还有‘撒底斯’……是这家店铺的真正老板吗?为什么我感觉你们刚才的对话,每一个字我都能听懂,但连在一起,却完全不明白其中的含义?” 他感觉自己仿佛无意间闯入了一个拥有完全不同语言体系和规则的隐秘世界,之前的认知被彻底颠覆了。

拉格夫也立刻凑了过来,脸上却带着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奋红光,双眼放光地抢着说,语气充满了自以为是的推断:“嘿!这你就不懂了吧,兰德斯!这肯定是那种……那种只在特定圈子里流通的‘行话’或者‘黑话’!每个字每个词放在这里,都和它们平常的意思完全不同!‘撒底斯’听起来就不像真名,说不定是个代号或者化名!‘腻料’?听起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搞不好是什么违禁的药物?或者是某种特殊的、可能不太人道的驯兽手法?用来让异兽暂时听话的?啧啧,教授带我们来这种地方,果然大有深意!这才是真正接触地下世界灰色地带的刺激体验啊!” 他一副“我已经窥破了天机”的样子,激动地搓着手,仿佛自己成了某个秘密行动的参与者。

希尔雷格教授闻言,只是淡淡地瞥了拉格夫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仿佛带着一种“你的想象力过于丰富”的无声评价,但他并未真的开口解释或纠正,只是将目光重新投向柜台后那扇幽暗的小门方向,似乎仅仅是在耐心等待。

兰德斯正想接着追问“腻料”到底是什么具体东西,以及那位神秘的“撒底斯”究竟是何方神圣时,店铺那扇刚刚被他们关上的、依旧吱呀作响的旧木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有些粗暴地、“哐当”一声推开了。

一个带着明显不耐烦情绪、以及某种隐隐的优越感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进来,瞬间打破了店铺内短暂的宁静:

“喂!撒底斯在吗?”

随着话音,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几乎是大剌剌地闯了进来。为首的是一个身材高挑、衣着光鲜亮丽、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少年。他穿着一身剪裁极其合体、用料讲究的深蓝色呢绒外套,袖口和领口有着精致的银色刺绣,腰间系着一条镶嵌着哑光金属扣的宽皮带,脚下蹬着一双擦得一尘不染、做工精良的软鹿皮短靴。他面容称得上英俊,鼻梁高挺,但眉宇间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仿佛与生俱来的倨傲之气,下巴习惯性地微微抬起,眼神扫视店铺环境时,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一丝审视和嫌弃,仿佛踏入了一个低级场所。

紧跟在他身后的,是一个身材更为壮硕魁梧、穿着剪裁合身但风格更显硬朗的深色劲装的少年。他的表情冷硬,嘴唇紧抿,眼神锐利如鹰隼,透着一股经历过实战磨练的彪悍气息,肌肉虬结的手臂自然地环抱在胸前,姿态充满戒备与力量感。

前面那位衣着光鲜的少年,兰德斯可是一眼就认出来了,正是出身达尔瓦家、在学院内也以其傲慢和天赋闻名的莱尔·达尔瓦。

后面那位劲装少年,兰德斯、拉格夫和戴丽多看了几眼,同样认了出来——正是在那次因希尔雷格教授的奇特赌约而进行的、令人印象深刻的决斗竞技上,与他们一队曾激烈交锋过、实力强劲的对手,凯恩·霍克。

莱尔·达尔瓦的目光在店铺内快速扫过,当他的视线掠过希尔雷格教授以及他身后的兰德斯三人时,他那双总是带着居高临下意味的眼睛里,瞬间闪过一丝极其明显的惊愕,随即这惊愕迅速转化为一种更加复杂的、混合着强烈嫌弃(显然是对这个环境和兰德斯等人)、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或许是对希尔雷格教授)以及某种被冒犯般情绪的复杂神色,最后统统被一层刻意的、冰冷的疏离感所覆盖。

凯恩·霍克的目光则如同实质的刀锋,几乎在进门后的第一时间就越过了其他人,精准地锁定在了兰德斯身上。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炽烈的战意和直白的挑衅,那是一种渴望再次交锋的强烈信号。然而,这股战意似乎又被某种场合下的克制情绪给强行压下了少许,他只是用那双锐利的眼睛深深看了兰德斯一眼,然后幅度极小、几乎难以察觉地朝着兰德斯的方向点了一下头,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又见面了。” 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店铺内原本相对平静、甚至带着点期待感的空气,因为这两位不速之客的突然闯入,瞬间变得有些凝滞和紧绷起来。希尔雷格教授依旧面无表情,仿佛只是看到了两件会移动的家具,但他鼻梁上银框眼镜的镜片后,目光似乎变得愈发深邃而难以捉摸。兰德斯、拉格夫和戴丽则不自觉地稍微靠拢了一些,他们刚才对于挑选副异兽所怀有的期待和兴奋感,此刻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对峙冲淡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新的、混合着警惕与好奇的复杂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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