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野的手刚碰到糖模子,就被林晚星一把按住。她把刚晾好的棉布垫在模子底下,指尖蹭过他手背上新换的创可贴,张奶奶说这铜玩意儿导热快,昨儿你手背的燎泡还没下去呢。
秦砚抱着铁皮箱往火炉边挪,箱底的锈渣蹭在水泥地上,画出道歪歪扭扭的线,像极了程野上次在雪地里写的字。野哥你看这锁扣,他用冻得通红的手指戳着箱角,糖纸都粘在锈上了,撕下来准得带层铁皮。
林晚星蹲在地上翻找工具,棉鞋后跟的补丁蹭过满地糖纸,发出沙沙的响。工具箱最底下压着把旧螺丝刀,木柄上刻着半朵格桑花,是去年程野给她修自行车时弄丢的。找到了!她举着螺丝刀笑,齿间还沾着点奶糖渣,上次修招牌时掉在货架缝里的,你说早知道藏着这么个宝贝。
程野接过螺丝刀的手顿了顿,喉结上下滚了滚。他低头去撬锁扣,睫毛上沾着的炉灰簌簌往下掉,落在林晚星的手背上。轻点,她往他手心里塞了块热乎的糖,秦奶奶说这锁是程爷爷亲手打的,别撬坏了。
铁皮箱一声开了的时候,林晚星吓得往后缩了缩,后脑勺撞在程野的棉裤上。咋跟炸糖锅似的?她捂着额头抬头,正好撞见他低头时露出的颈窝,那里还别着枚铜扣,被炉火烤得发亮。
箱子里的棉絮黄得像陈年的糖纸,裹着十几个玻璃罐,每个罐口都缠着红绳,绳结打得歪歪扭扭,一看就是男人的手艺。林晚星刚拿起最上面的罐子,就听见程野了一声——他的手被罐口的玻璃碴划了道口子,血珠滴在棉絮上,像颗没化开的红糖粒。
说了让你戴手套!她掏出帕子往他手上裹,帕子角绣着的格桑花被口水泡得发涨——昨儿程野吃糖时没留神,沾了满帕子的糖渣。秦砚!药箱呢?她扭头喊,却看见秦砚正举着手机拍玻璃罐,屏幕上的光斑晃得人眼晕。
星姐你看这罐底!秦砚把手机怼到她眼前,照片里的玻璃罐底刻着行小字,民国三十八年制。程野突然伸手把罐子抢过去,指腹摩挲着罐底的刻痕,声音闷得像被棉絮捂住:是爷爷当学徒时做的,他说第一个糖罐得刻上日子。
林晚星的指尖刚碰到第二只罐子,就被里面的东西硌了下。倒出来一看,是块巴掌大的铁皮,上面用红漆画着个歪歪扭扭的供销社招牌,屋檐下还吊着串糖纸,风一吹准能哗啦啦响。这是......她突然想起张奶奶昨天说的话,程爷爷年轻时总爱用铁皮做些小玩意儿,哄供销社的秦丫头开心。
程野的耳朵红得发紫,突然把铁皮往箱子里塞。烧火用的,他梗着脖子往炉子里添柴,火星子溅在棉鞋上,秦奶奶说旧铁皮最耐烧,能把糖熬得稠稠的。
林晚星没接话,只是把铁皮揣进棉兜。铁皮边缘的毛刺蹭着掌心,像程野上次给她削的木簪子,总爱扎得人手心发痒。她突然发现第三只罐子里装着糖纸,层层叠叠码得整整齐齐,最上面那张印着归墟河的图案,银粉被摩挲得发亮,边角却折得笔挺。
这张我见过,她举着糖纸对着光看,上次在仓库的窗台上,被黑猫踩了个脚印。程野突然伸手抢过去,却没留神带倒了旁边的糖罐,玻璃碎片混着奶糖滚了满地,像谁把星星摔碎了。
小心扎脚!程野一把将林晚星拽到身后,自己光脚踩在碎玻璃上。林晚星刚要去看他的脚,就被他按住肩膀:别动,让秦砚来收拾。他的声音有点抖,低头时能看见他耳尖的红,正顺着脖颈往棉袄里钻。
秦砚举着扫帚跑过来,裤脚沾着的雪水在地上洇出片湿痕。野哥你这脚......他突然咋咋呼呼地喊,血都渗进糖渣里了!林晚星扒开程野的手往地上看,果然有几滴血混在奶糖碎块里,红得像过年时熬的糖稀。
坐着别动!她把程野按在小板凳上,转身去翻药箱。药箱最底层压着本旧相册,封面是用糖纸糊的,翻开第一页就是张黑白照片:穿中山装的年轻男人举着糖模子,旁边扎麻花辫的姑娘正往他嘴里塞糖,两人身后的供销社招牌上,归墟河奶糖五个字被晒得发白。
这是程爷爷和秦奶奶?林晚星举着相册回头,却看见程野正往嘴里塞碎糖块,玻璃碴混着糖渣卡在牙缝里。吐出来!她伸手去抠他的嘴,指尖被他牙齿咬了下,麻酥酥的像过了电。
程野含混不清地摇头,喉结上下滚了滚才咽下去。甜的,他舔了舔唇角,比咱们新熬的还甜。林晚星刚要骂他,就看见他脚边的碎玻璃里,躺着枚银戒指,内侧的字被磨得只剩个轮廓,却还粘着点糖渣。
这是......她捡起戒指的手突然抖起来,这戒指跟程野昨天给她的那对,分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程野的耳朵突然红透了,抓过戒指就往兜里塞:爷爷的,估计是上次翻箱子时掉的。
秦砚抱着药箱蹲在地上笑,棉帽上的雪粒掉进程野的伤口里,疼得他龇牙咧嘴。野哥你就别藏了,他往林晚星手里塞碘伏,张奶奶早说了,程爷爷当年追秦奶奶时,刻了三对戒指呢,一对自己戴,一对埋在老槐树下,还有对......
闭嘴!程野突然吼了句,声音大得震落了货架上的空糖罐。糖罐摔在地上的脆响里,林晚星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小时候攥在手心的奶糖,甜得发慌。
她低头给程野包扎伤口,绷带在他脚踝上绕了三圈,突然发现他棉裤膝盖处补着块蓝布,针脚歪歪扭扭的,跟上次那只手套上的补丁一模一样。这布......她抬头时撞进程野的眼睛里,那双总爱盯着糖模子的眼睛,此刻亮得像淬了糖稀。
你去年的围巾,程野的声音低得像炉子里的火苗,掉在仓库被老鼠咬了个洞,我就......林晚星突然笑出声,手指戳着他的膝盖:怪不得我找了半个冬天,原来被你改成补丁了,程野你可真行。
秦砚突然一声,举着张糖纸跳起来。星姐你看这个!他把糖纸往林晚星眼前凑,上面用铅笔写着行小字:3月28日,程小子偷了块奶糖,藏在仓库第二排货架顶上。字迹娟秀,末尾还画了个歪歪扭扭的星星。
是秦奶奶的字!林晚星拽着程野就往仓库跑,棉鞋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货架顶上果然积着层薄灰,最里面藏着个铁皮盒,打开时飘出股淡淡的奶香味,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二块奶糖,玻璃糖纸被岁月浸得发黄,却依然能看出归墟河的图案。
十二块,程野的手指拂过糖块,一年一块。林晚星突然想起秦奶奶昨天说的,秦爷爷走后,秦奶奶每年生日都往铁皮盒里放块奶糖,说等攒够二十年,就带着糖去归墟河找他。
还差八块。她把铁皮盒抱在怀里,突然觉得眼眶发烫。程野往她嘴里塞了块新糖,格桑花的纹路在舌尖慢慢化开:咱们帮她攒。
秦砚举着相机跟进来,快门声惊得梁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野哥星姐你们看,他翻着相机里的照片,刚才拍铁皮箱时,拍到只蓝蝴蝶,停在糖模子上呢。林晚星凑过去看,照片里的蓝蝴蝶翅膀上沾着点银粉,像极了糖纸上的星星。
秦奶奶说的没错,程野把铁皮盒放进棉兜,糖纸真能引来蓝蝴蝶。他突然拉起林晚星的手往屋外跑,棉鞋踩过门槛时,带起的雪沫子溅在卖豆浆阿姨的保温桶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响。
丫头们跑啥呢?阿姨往林晚星手里塞了袋热豆浆,吸管刚扎进去就听见的一声,豆浆溅在程野的棉裤上,晕出片奶白色的印子。张奶奶在老槐树下呢,阿姨往街口指,说要给你们看样好东西。
老槐树下积着厚厚的雪,张奶奶抱着个红布包站在树桩旁,围巾上的格桑花被风吹得歪歪扭扭。程家小子,她把红布包往程野怀里塞,你爷爷临终前托我保管的,说等你找到能一起压糖的姑娘,再拿出来。
红布里裹着个铜制的糖模子,比柜台上那个大了圈,刻着两朵缠绕的格桑花,花心处并着两个字:程、星。林晚星的指尖刚碰到刻痕,就听见程野倒吸冷气的声音——他的手被烫了,红印正好落在字的最后一笔上。
傻小子不知道垫着点?张奶奶往他手心里拍了点爽身粉,这模子用了几十年,火气旺着呢。程野没说话,只是把糖模子往林晚星怀里塞,自己的手却攥着红布不放,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林晚星突然想起昨天在账本里看到的话:等我刻好双花糖模,就娶秦丫头回家。原来程爷爷当年没说完的话,藏在这铜模子里,等了半个世纪才等到答案。
秦砚举着手机录像,突然了一声。星姐你看野哥的手!他把手机屏幕转过来,程野手背上的红印,居然慢慢渗出点金色的光,像糖在阳光下融化的样子。林晚星刚要去碰,就被张奶奶拦住:别碰,这是老模子认主呢。
程野突然拉起林晚星往供销社跑,红布在风里飘得像面小旗子。干啥去?林晚星被他拽得踉跄,豆浆袋里的吸管都掉了出来。压糖!程野的声音裹着风雪,用新模子压糖!
供销社的炉火正旺,程野把新糖模子放在火上烤,格桑花的纹路在火光里忽明忽暗。林晚星往模子里倒糖浆,指尖被烫得缩了缩,程野伸手过来挡,手背又添了个新燎泡。你咋总爱挡在前面?她往他手背上涂药膏,语气里带着点说不清的气。
怕烫着你。程野的声音闷闷的,往模子里撒了把银粉,秦奶奶说加了银粉的糖,能在黑夜里发光。他把压好的糖块倒出来,两朵缠绕的格桑花在灯光下闪着细碎的光,花心的两个字像活了似的。
秦砚举着相机连拍,闪光灯把糖块照得像块小太阳。野哥你看这糖!他指着糖块的侧面,那里居然有圈淡淡的纹路,像树的年轮,有五层呢!林晚星数了数,果然是五层,每层的颜色都不一样,从深棕到奶白,像极了岁月的颜色。
秦爷爷说过,程野把糖块放进玻璃罐,好糖得熬五层,一层是回忆,二层是牵挂,三层是等待,四层是重逢,五层......他突然低头吻住林晚星的额头,声音混着奶糖的甜,是往后的日子。
林晚星的脸突然烫起来,像被炉火烤着似的。她往程野嘴里塞了块刚压的糖,转身去翻铁皮箱,却在箱底摸到个硬邦邦的东西——是本牛皮纸日记,封面上用红漆画着个糖模子,翻开第一页就看见程野的字迹:今天学会压糖了,格桑花的纹路总刻不好,星丫头笑我笨。
啥时候写的?她举着日记笑,纸页上还沾着点糖渣。程野的耳朵红得像颗糖球,伸手去抢却被她躲开。去年冬天,他挠了挠头,你说喜欢吃带花纹的糖,我就偷偷练,怕你笑我手笨。
秦砚突然一嗓子,指着窗外跳起来。下雪了!他把相机往程野怀里塞,快看,雪片里有星星!林晚星凑到窗边,果然看见雪花里混着点银粉,像谁把糖纸上的星星撒在了天上。
程野突然把新糖模子塞进林晚星手里,自己的手覆在上面。一起刻个新的,他的呼吸拂过她的耳廓,刻上今天的日子。林晚星握着他的手往下压,糖浆在模子里慢慢成形,格桑花的纹路越来越清晰,花心处多了个小小的字。
炉火在糖罐上投下晃动的影子,把两个依偎的身影拉得老长。林晚星突然想起秦晚星日记里的最后一句话:只要模子还在,甜就不会跑。她看着程野专注的侧脸,看着罐子里层层叠叠的糖块,突然觉得这个冬天的甜,是带着铜锈味的,像极了那些藏在时光里的约定。
程野往她嘴里塞了颗新压的糖,格桑花的纹路在舌尖慢慢化开,他突然低声说:秦奶奶说,这模子得传下去,刻满咱们的日子。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把老供销社的招牌盖得严严实实,却盖不住从窗缝里漏出的奶香味。林晚星握着程野的手,看着糖模子里慢慢成形的花纹,突然觉得,那些藏在糖罐里的旧时光,那些刻在铜模上的约定,都在这甜甜的空气里,慢慢活了过来。
秦砚举着相机靠在门框上,突然觉得眼眶发烫。他悄悄按下快门,把这满室的甜,这依偎的身影,这慢慢成形的糖块,都装进了镜头里。照片洗出来的时候,他在背面写了行字:老供销社的糖,甜了一辈又一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