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七年秋,黄河决堤后的第七日,我在陈州城外乱葬岗捡到半块碑。
碑身浸在黑水里,刻痕模糊如刀割。我用枯枝刮开淤泥,勉强认出“赵”字和“镇”字,再往下是扭曲的“肉”字——像团被踩烂的血。
“小先生莫碰!”放鹰的老周突然踉跄过来,浑浊的眼珠几乎瞪出眶,“这是赵屠户家的碑!三年前他带兵血洗李庄,后来……后来坟头总闹鬼,说夜里能听见嚼骨头声!”
老周的烟袋锅抖得厉害,火星子溅在碑上,“噗”地灭了。我弯腰去捡,指尖触到碑底一行小字:“每日需鲜躯三斤,可保军威。”
风突然大了,卷着腐叶扑在脸上。远处传来狗叫,不是普通的吠,是喉咙里挤出来的、像人哭的尖啸。
第一章·车夫的烟袋
我是省报的实习记者林深,为调查“豫东流民失踪案”来到陈州。车站老茶房压低声音:“西城门里赵公馆,新来的赵司令,专收年轻男女……您可别往那片去。”
赵公馆的红漆门足有两丈高,门前石狮子缺了半只耳朵,眼窝里塞着冥币。我递上“采访军务”的帖子,门房却把我引向后巷。
“司令在花厅等您。”门房的声音发闷,像含着东西。
花厅里燃着沉水香,穿墨绿缎子马褂的男人正擦铜烟杆。他眉骨高得吓人,笑起来嘴角几乎裂到耳根:“林记者大驾光临,是为流民的事?”
我刚要开口,窗外闪过张惨白的脸。是个穿学生装的姑娘,辫梢沾着草屑,正扒着窗棂往里看。
“那是舍妹。”赵司令顺着我的目光瞥了一眼,“前日落了雨,她疯魔了,总说看见死人。”
话音未落,楼下传来瓷器碎裂声。我们跑下去,只见后厨地上躺着个厨子,喉咙豁开,血泡还在往上冒。他脚边有半只染血的手套,和赵司令案头那只纹丝不差。
“许是贼人。”赵司令蹲下身,用帕子慢条斯理擦手上的血,“林记者若怕,今晚就住我这吧,我让副官送你回客栈。”
第二章·厨房的锅
我借故告辞,在西城门找了间破庙落脚。庙祝是位瞎眼老妇,摸到我怀里的碑拓,突然浑身剧震:“这是赵家祖坟的镇碑!当年赵屠户杀光李庄三百口,用活人熬油点天灯,最后连自己亲儿子都……”
她的话被庙外的喧哗打断。两个士兵拖着个哭嚎的姑娘进来,为首的副官踹开庙门:“老东西,司令要活牲,你庙里有的是!”
月光透过破屋顶,照见姑娘腕上的银镯——和我在赵公馆瞥见的学生妹戴的一模一样。
半夜,我摸回公馆。厨房窗户虚掩着,飘出浓重的胡椒味。透过缝隙,我看见灶台下堆着十几双鞋,有男有女,沾着泥,还带着体温。大铁锅里的水“咕嘟咕嘟”翻着,水面浮着层油花,映出赵司令的脸,正往锅里撒把把盐粒。
“今日这三斤,够劲。”他转头对副官笑,“明儿送林记者上路,新鲜。”
第三章·戏台的骨
我连夜逃出陈州,却在城门口被截住。赵司令坐在马背上,手里拎着个布包:“林记者的行李忘拿了。”
布包打开,是我落在客栈的笔记本,夹着那半块碑拓。他的指甲划过“鲜躯三斤”四个字:“你该去戏园看看,那里的角儿最会唱。”
戏园后台锁着间偏房,门缝里渗出腥甜。我撞开门,眼前的景象让我血液凝固——墙上钉满人皮,每张皮上都写着名字;地上堆着森森白骨,骨头上刻着“赵”字;最里面的供桌前,摆着十几颗头颅,其中一颗,是白天在破庙见过的瞎眼老妇。
供桌后坐着个穿戏服的女人,脸上涂着白粉,眼睛却是我妹妹的模样。“哥,”她开口,声音像两块石头摩擦,“你闻见了吗?他们在煮我们的骨头。”
戏台突然响起锣鼓。赵司令从幕布后走出来,身后跟着几十个衣衫褴褛的“士兵”——他们的脸都被刀划花了,嘴里塞着碎肉,正机械地啃食地上的骨头。
“开始吧。”赵司令举起烟杆,火光照亮他脸上的疤,从左眼贯到嘴角,“吃了他们,咱就能永远守着这陈州……”
终章·残阳
我用钢笔扎进赵司令的眼睛。他惨叫着摔倒,供桌上的头颅突然全部睁开眼。妹妹扑过来,指甲深深掐进我胳膊:“哥,跑!他们要的不是命,是魂!”
我撞开窗户跳下去,身后传来撕心裂肺的喊叫。追来的“士兵”扑在我身上,牙齿啃进皮肉的瞬间,我看见戏园方向腾起黑雾,黑雾里有个巨大的影子,长着几百张嘴,正在咀嚼夕阳。
后来陈州发瘟,赵公馆被烧成白地。有人在瓦砾里挖出半口铜锅,内壁结着黑痂,化验说含有人类骨胶原。
而我再没写过关于赵司令的报道。只是每到黄昏,我总觉得听见嚼骨头的声音,像极了那年秋天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