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日子,被切割成以小时为单位的、重复而枯燥的片段。消毒水的气味,仪器规律的滴答声,护士定时巡查的轻柔脚步,构成了影山飞雄苏醒后的全部世界。右膝术后持续的钝痛,像背景噪音一样无处不在,冰冷地提醒着他身体遭受的重创和与赛场之间那道骤然拉开的、残酷的距离。
最初的几天,意识在麻药残留的昏沉和伤口的尖锐刺痛间浮沉。每一次清醒,现实的重量便清晰一分——被支架固定无法弯曲的右腿,稍微移动便牵扯出的撕裂感,以及窗外那片不属于他的、喧嚣的排球世界。
乌野的队员们轮流来看他,带来水果、漫画,以及尽量轻描淡写的比赛近况。日向总是咋咋呼呼,试图用夸张的语气描述训练中的趣事,但眼神里藏不住的担忧和闪烁其词,暴露了局势的艰难。泽村和菅原更多是沉默的陪伴,拍拍他的肩膀,说一句“好好休息”。月岛偶尔会来,放下最新一期的排球杂志,推推眼镜,说一句“国王陛下不在,球场清净不少”的凉薄话,但停留的时间却比谁都长。
影山大多时候只是沉默地听着,或闭眼假寐。他很少主动询问比赛细节,仿佛那是一个与他无关的平行宇宙。只有当话题无意中触及某个战术细节或对手特点时,他紧闭的眼睫会几不可见地颤动一下,泄露了内心并未真正远离的焦灼。他的右手,总会无意识地虚握,做出托球的细微动作,仿佛肌肉记忆仍在渴望着那颗黄蓝相间的球体。
晴每天都会来。她不像其他人那样试图用言语填充寂静,只是安静地坐在床边,有时削个苹果,有时整理一下床头柜上堆积的慰问品。她会带来新的排球杂志,细心地用书签标记出可能他感兴趣的文章。更多的时候,她只是坐在那里,陪伴着这片令人窒息的安静。
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支撑。影山能感觉到她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温柔,坚定,没有怜悯,只有一种与他共同承受的静默力量。偶尔,在疼痛难忍或烦躁不堪的深夜里,他会下意识地伸手去摸索枕边那条深蓝色的护膝,指尖触碰到那个绣着的“晴”字时,翻腾的心绪会奇异地平复一丝。
他知道,护膝里藏着她给他的录音回复。但他没有去听。不是不想,而是不敢。他害怕听到任何关于赛场失利的消息,那会让他感觉自己被彻底隔绝在外。那未完成的告白和眼前残酷的现实,像一道鸿沟,横亘在他心里。他把自己封闭在伤病筑成的孤岛上,拒绝接收外界的一切回响,固执地守护着内心那个依旧属于球场的、王者的角落。
直到那天下午。
晴来得比平时晚一些,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和…沉重。她手里除了常带的东西,还多了一个小小的、扁平的包裹。
“影山君,”她轻声开口,声音有些沙哑,“这是…昨天对阵驹场高校的比赛录像。乌养教练让我带给你。”她顿了顿,补充道,“教练说…‘让他用眼睛看’。”
影山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他没有睁眼,也没有回应,但紧抿的嘴角线条绷得更紧了。输了。他从晴的语气和疲惫中,已经读出了答案。一股混合着无力、愤怒和自嘲的情绪涌上心头,让他胃部一阵抽搐。没有他的乌野,果然…
晴没有催促,只是将那个包裹轻轻放在床头柜上,然后,像是完成了一项极其艰难的任务般,轻轻叹了口气。这声叹息,像一根针,刺破了影山强装的平静。
他猛地睁开眼,目光锐利地射向晴,声音因为久未开口而干涩沙哑:“…输了?”
不是疑问,是陈述。
晴迎着他的目光,没有回避,缓缓地点了点头:“嗯。1:3。”她的眼神里有难过,但更多的是一种经历鏖战后的平静,“大家…都尽力了。”
尽力了。多么苍白无力的三个字。在绝对的实力差距和核心缺失面前,尽力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影山扭过头,看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胸口堵得发慌。他想象着队友们在场上拼杀,一次次救球,一次次扣杀,最终却无力回天的画面。那种感觉,比膝盖的疼痛更让他难以忍受。
病房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两人沉重的呼吸声交错。
许久,晴再次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影山君,乌养教练说…你的眼睛,和我们看到的不一样。”
这句话,像一道微光,猝不及防地照进了影山封闭的内心。他猛地转回头,看向晴,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一丝被触动的震动。
他的眼睛…不一样?
是啊,他是二传手。他的眼睛,是用来捕捉空档,预判轨迹,寻找那一瞬间致胜机会的“武器”。即使身体被禁锢,这双眼睛,或许…
一种强烈的、近乎本能的冲动攫住了他。他死死地盯着那个包裹,仿佛那里面封印着他与球场最后的连接。
最终,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丝颤抖地,伸出了手,抓过了那个包裹,动作近乎粗暴地撕开了包装。
里面是一张光盘和一张简单的战术图复印件。图上用红蓝笔标注着驹场高校的防守阵型和几次关键进攻的路线。
影山没有去看那张图,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光盘上。他看向晴,眼神里是无声的询问。
晴点了点头,默默地帮他把病房里的便携dVd播放器连接好,放入光盘,然后将遥控器递到他手中。
屏幕亮起,比赛画面开始播放。没有声音,只有无声的影像。
影山靠在床头,目光如同最精准的雷达,瞬间锁定了屏幕。他不再是旁观者,而是下意识地进入了“比赛状态”。他的眉头紧锁,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眼神锐利得吓人。
他看日向的跑动,看菅原的托球,看月岛的拦网,看泽村的防守…但他看得更多的,是对手。驹场高校的二传手如何组织,主攻手习惯的扣球线路,副攻手的移动规律,自由人的防守倾向…
他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着,不是因为要分析数据,而是出于一种刻在骨子里的、对排球的理解和胜负的本能。他看到了一次次错失的机会,看到了防守轮转中的漏洞,看到了对手强攻背后的虚弱…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床单上划动,仿佛在模拟着托球的轨迹和力度。时而摇头,时而发出极轻的、不满的咂舌声。他看到乌野一次漂亮的防守反击因为传球稍差半拍而被拦死时,右手猛地攥紧了床单,指节发白。
这不是分析师冷静的剖析,这是一个被困在牢笼里的斗士,在用他唯一还能动用的武器——他的眼睛和大脑,进行着一场无声的、焦灼的、充满遗憾和不甘的战斗。他仿佛能透过屏幕,感受到球场的温度,听到队友的喘息,甚至闻到地板的蜡味。
晴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影山完全沉浸在比赛录像中的侧脸。那张脸上没有了平日的冰冷或暴躁,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痛苦的专注。那才是真正的影山飞雄,那个属于球场的王者。
录像播放完了。屏幕暗了下去。
影山久久没有动弹,目光依旧空洞地望着漆黑的屏幕,胸膛微微起伏。病房里一片死寂。
许久,他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看向晴,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痛苦,有愤怒,有遗憾,但最深处的,是一种被重新点燃的、不肯熄灭的火苗。他张了张嘴,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下次…把声音打开。”
他想听。听球撞击地面的声音,听队友的呼喊,听裁判的哨声。即使那是失败的声音,他也要听。他要完整地感受那片赛场,哪怕是以这种最残酷的方式。
晴看着他眼中重新燃起的那一丝属于选手的倔强光芒,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酸楚和欣慰。她用力地点了点头:“好。”
影山沉默了片刻,然后,做了一个让晴意想不到的动作。他伸出手,不是去拿那张战术图,而是再次拿起了枕边那条护膝。他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摩挲着内侧的缝线处。
那里,藏着晴给他的回复录音。
他抬起头,目光与晴相遇,里面不再是全然的封闭和抗拒,而是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寻求某种确认的渴望。他需要力量,需要锚点,需要确认那条通往球场的路,虽然漫长,但终点依旧亮着灯。
晴读懂了他的眼神。她微微颔首,给予无声的许可。
影山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指尖用力,小心翼翼地拆开了那一小段被重新缝好的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