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语湖畔的喧嚣与热烈,如同其燃尽的篝火余烬,随着清冷的晨光降临而渐渐冷却、飘散。空气中残留的淡淡焦木味与食物香气,也被湖畔带着水汽的微风悄然卷走,只留下深蓝色湖面上氤氲的薄雾,以及远处森林中早起的鸟儿清脆的鸣叫。
回到22层那座临湖而居、已成为真正心灵港湾的木屋,连续数日,“繁花”小队的成员们依旧沉浸在一种劫后余生、且被温暖善意包围的松弛感里。阳光透过打磨光滑的云杉木窗棂,在铺着粗糙亚麻桌布的餐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莉兹在角落的锻造工坊里敲敲打打,那有节奏的、令人安心的金属撞击声,伴随着她时不时因为成功附魔而发出的、短促而满足的哼哼,构成了小屋白日的背景音。纱夏则在厨房与客厅间忙碌,新烤的、散发着蜂蜜与麦芽焦香的松饼气息,与她刚刚插在陶罐里的、带着露水的野花清香混合在一起,弥漫在整个空间。连光也选择了一个阳光能照到的角落,蜷在柔软的兽皮垫子里,手指在虚拟光屏上快速滑动,处理着情报,偶尔端起手边那杯由纱夏特调、加入了宁神香草的温奶,小口啜饮。
桐人虽然对“桐子小姐”的余波心有余悸,尽量减少了独自在安全区暴露的时间,但看着队友们脸上久违的、如同被雨水彻底洗涤过的晴空般纯净灿烂的笑容,他那点个人窘迫似乎也变得无足轻重起来。他甚至觉得,如果能用自己这点小小的“牺牲”换来团队如此宝贵的安宁与快乐,那……偶尔(仅仅是偶尔!)被调侃一下,也并非完全不能忍受。
然而,在这片几乎完美的、弥漫着蜂蜜松饼与金属火焰气息的温馨之中,有一个人却始终无法像其他人那样彻底放松下来。
安然。
此刻,她正独自坐在客厅靠窗的那张老旧但结实的橡木书桌前,清晨柔和的阳光透过擦拭得一尘不染的玻璃,在她银色的发丝上镀上一层浅金,也在摊开的羊皮纸地图上投下清晰的光斑。但她目光聚焦的,并非地图上那些新标注的迷宫区路线,而是悬浮在一旁的、不断刷新着文字的SAo玩家匿名交流板。
光屏上,信息如同永不停息的溪流。与之前那些充满恶意的污言秽语或谨慎的旁观不同,如今刷新的内容,绝大部分都带着一个让她心情复杂又略感暖意的共同前缀——【繁花】。
“【记录】今日在27层目睹繁花小队清剿惑心妖灵,配合行云流水,受益匪浅!努力学习中!”
“纱夏小姐果然是SAo唯一的牧师职业吗?那份治愈之光太独特了,简直是绝望中的希望!”
“分享:根据莉兹贝特小姐公开的锻造心得(第三章),成功打造出+3敏捷的皮甲,感谢!”
“理性讨论安然队长在‘晶甲龙龟’一战中,于第三阶段使用的那个突进技巧,是否有系统技能之外的微操可能?”
一条条帖子,热情、真挚,充满了对强大实力的向往和对美好事物的天然亲近。莉兹偶尔端着水杯凑过来瞄一眼,看到关于锻造的讨论,会得意地扬起下巴,碧色的眼眸亮晶晶的;纱夏摆放餐盘时瞥见关于自己的感谢,会微微脸红,露出羞涩而开心的笑容,小声说:“能帮到大家就好……”;连光在筛选信息时,也会将这些帖子归类为“积极正向的玩家交流”,与之前处理污蔑言论时的冰冷高效截然不同。
安然的目光扫过这些文字,初始时,她也曾为这铺天盖地的善意而动容,紧绷了太久的心弦确实因此松弛了几分。这份强烈的正面反馈,对于刚刚经历过人心险恶、身心俱疲的队员们来说,无疑是一剂效果显着的强心针,是照亮幽暗隧道出口的宝贵光芒。
但很快,一种模糊的、源自另一个世界记忆深处的不安感,如同水底的暗礁,在她心湖中悄然浮现。
她前世并非什么娱乐圈资深人士,只是一个普通网民,但也见识过网络上那些因狂热喜爱而聚集的群体。他们最初也是如此,充满了正能量,以学习和支持为名。然而,当这种聚集形成规模,当“我们”与“他们”的界限被刻意划分,当喜爱的对象被逐渐符号化、神圣化……事情往往会滑向不可控的深渊。那种氛围,那种潜在的、将活生生的人推上神坛并要求其永不犯错的倾向,让她本能地感到警惕。
就在这时,一条被高高顶起、回复数量激增的帖子吸引了她的注意。标题是——【倡议:组建‘繁花护花卫队’,以行动支持我们的榜样!】
帖子内容写得慷慨激昂,充满了理想主义色彩:号召喜爱“繁花”的玩家们,不应仅仅停留在口头赞美,更应以她们为榜样,在游戏中互助友爱,积极提升自我,维护游戏环境的和谐,用实际的善行来呼应“繁花”展现出的精神,成为配得上支持她们的、更加优秀的玩家。
下面的回复更是群情激昂:
“支持!我们要像安然队长一样强大而温柔!”
“像纱夏小姐一样无私地帮助他人!”
“像莉兹小姐一样专注和充满活力!”
“像光小姐一样冷静可靠!”
“守护最好的繁花!从提升自己开始!”
看着这热火朝天的景象,看着“护花卫队”这个名称被迅速传播和认可,安然的心微微沉了下去。她很清楚,无论初衷多么美好,一旦形成这种带有强烈归属感和使命感的封闭团体,伴随着规模扩大,内部的声音会趋于单一,对外的排斥性会增强,最终很可能演变成非理性的维护和攻击。这是群体行为的某种必然性,是她那个信息时代反复上演的剧本。
她不能真的什么都不做。
深吸一口气,安然坐直身体,手指在光屏上快速操作,登录了自己那个几乎从未发过言的账号。她斟酌着词句,尽可能用温和而坚定的语气,在那条倡议帖下,留下了作为“一剑安然”的首次公开回应:
“大家好,我是一剑安然。非常感谢大家的喜爱与支持,这份心意我们‘繁花’每一位成员都真切地感受到了,也深受鼓舞。
但请允许我说明,我们并非大家想象中的那般完美,更不是什么神明或偶像。我们和大家一样,只是被困在这个世界的普通玩家,会受伤,会失败,会迷茫,只是在尽全力求生,并幸运地彼此扶持走到今天。
我们真心希望,大家能将更多的精力专注于自身的冒险、成长与体验,享受这个(尽管残酷)世界本身的乐趣。请不要为我们设立不必要的组织或进行任何形式的‘守护’,这反而会让我们感到压力。保持玩家之间的平等、自由交流,就是对我们最好的支持。谢谢大家。”
她反复检查了几遍,确认语气诚恳且没有歧义,才按下了发送键。
然而,几乎是瞬间,她的回复就被蜂拥而至的新回复淹没了。
“哇!是安然姐本人!活的!”
“前排合影!女神回复我了!”
“安然姐姐太谦虚了!你们就是最棒的!”
“听到了吗?女神让我们专注自身!我们要变得更优秀才能配得上女神的期望!”
“护花卫队永不解散!我们要用行动证明自己!”
“安然小姐放心,我们不会打扰你们的!我们只会在背后默默支持!”
看着屏幕上这些迅速刷过、充满了激动与热情,却几乎完全忽略了她核心诉求的回复,安然靠在椅背上,轻轻叹了口气。阳光依旧温暖,松饼的香气依旧诱人,队友们的低语与轻笑依旧在耳边,但她心中那丝模糊的不安,却如同投入清水的墨滴,悄然晕染开来,变得清晰而沉重。
她知道,有些趋势一旦开始,便如同滚下山的雪球,绝非她一两句温和的劝诫所能阻止。这杯由众人善意酿造的美酒,初尝甘甜,但她已隐约品出了其中那丝未来可能变为苦涩的杂质。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名为“护花卫队”的星火,在虚拟的世界里被点燃,并以一种积极、向上、充满理想主义的姿态,开始悄然蔓延。而她,这个来自异世的灵魂,此刻更像一个无奈的旁观者,预感到风暴可能在远方汇聚,却无法在晴空万里时,就说服所有人带上蓑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