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终于收敛了最后一丝炽热,沉入远方的地平线,取而代之的是都市霓虹渐次亮起,编织成一张流光溢彩的网。
万生吟跟在谢灵身后,两人一同踏出了大门,随后,他们左拐,融入了一条灯火通明的主干道。
路灯与商铺的照明将街道映照得如同白昼,车流如织,尾灯拉出一道道红色的光痕。
不远处,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杂货店散发着稳定而微小的光芒,那光芒在周遭一片辉煌中显得并不起眼,却莫名带着一种细锐的穿透力。
沿着街道漫步,万生吟注意到这片区域的配套设施出奇地完备。
不仅仅是那家杂货店,小型生鲜市场、挂着醒目红十字灯箱的社区医院、乃至派出所,都在这条街区的管辖范围内依次呈现,彼此相距不过百米之遥。
万生吟心中暗暗赞叹,谢家选址于此,果然是经过了深思熟虑。
这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意味着任何风吹草动都难逃相关机构的法眼,若真有什么大的变故,响应机制必然迅速高效,足以将任何可能失控的苗头扼杀在摇篮里,那些潜藏在阴影中的、冗杂而不堪的麻烦事,似乎确实没有必要,也没有机会被重新提到明面上来折腾。
“就是这里了。”
谢灵在一家装潢精致的电器店前停下脚步,橱窗里陈列着各式各样的新奇玩意儿。他示意万生吟一同进去。店内冷气开得很足,瞬间驱散了两人从室外带来的暑气。
他们的目标明确——一台星空投影仪。
在琳琅满目的型号中,两人头碰着头,低声商量比较着,光影效果、星图模式、运行噪音……最终,他们选定了一台外观简洁流畅,能投射出深邃银河与逼真星座图案的型号。
谢灵小心翼翼地将它从展示架上取下,脸上带着为妹妹挑选礼物时特有的、混合着期待与宠溺的温柔神色。
简单交付过钱后,他们便顺着原路返回。
回去的路上,气氛轻松了许多。许是共同为云儿挑选礼物的过程消弭了隔阂,他们的话题不再涉及那些沉重的人生选择,转而聊起了校园里的趣事、最近看过的电影,甚至是对未来一些无伤大雅的幻想。
笑声不时在夏夜的空气中飘散,之前因那倒V影像而产生的、关于人生道路的微妙分歧与摩擦感,仿佛真的被这短暂的购物之旅冲刷干净,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然而,这份轻松的氛围,在他们前脚再次踏入谢家那巨大的、由光滑大理石铺就的广场时,便戛然而止。
谢灵突然停住了脚步,目光投向广场另一端。万生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一位看上去年纪大约在三四十岁的阿姨,正热情地朝他们挥舞着手臂。
这位阿姨的体态与她手中提着的重物形成了鲜明对比。
她左右手都拎着鼓鼓囊囊的超市购物袋,看起来分量不轻,可她走起路来却丝毫不见吃力,反而有种异样的轻盈感,几乎是脚不点地般“飘”了过来。
待到近前,她极为自然地将左手的所有袋子归拢到右手,那看似不堪重负的右手却稳稳当当地承接了所有重量,连晃都未曾晃动一下。
空出的左手随即向前伸出,目标是谢灵。
“小灵少爷,您回来了。”
她的声音洪亮而充满热情,脸上堆满了充盈到近乎标准的微笑,
“我刚刚听到云儿小姐说,您还带着朋友一起来到了这里。想必这位就是吧——”
她的目光瞬间转向万生吟,那眼神锐利而快速地在他身上扫过,但脸上的笑容却丝毫未减。
“是的,李阿姨。”谢灵的反应自然得体,他伸出手与李阿姨伸出的左手握了握,行为举止间没有丝毫所谓“少爷”的架子,平和得与普通人无异。
万生吟也连忙上前一步,伸出自己的手,礼貌地问候:“李阿姨好。”
“哎,你好,你好!”
李阿姨的手温暖而有力,握手的节奏恰到好处,却让万生吟感到一丝不自在,
“看看我,这都什么事嘛?这么冷的天,还把你们两个晾在外面受着。来来来,赶紧进到内屋去。小灵少爷,您放心,客人我来招待就好。而小伙子,你也不要太过于紧张,把这里当做自己家就好。”
她的话语如同连珠炮,热情得让人无从拒绝。
冷?
万生吟的心猛地一跳。
炎炎夏日,酷暑六月,即便是夜晚,空气中也弥漫着白日残留的燥热。他走了一路,汗水早已将身上的短袖t恤浸湿,黏腻地贴在背上。
这位李阿姨,怎么会觉得“冷”?
更让他在意的是,谢灵对此竟毫无反应,仿佛默认了这个明显与事实不符的说法。
他只是无奈地冲万生吟笑了笑,那笑容似乎在说:“看,李阿姨就是这样,习惯就好。”
李阿姨的热情还在继续,她目光落在了万生吟手中提着的星空投影仪包装盒上,伸手便要去接:
“这个给我吧,是给云儿小姐买的吧?我路过她房间去厨房的时候,直接顺便就给带过去了。”
然而,谢灵却抢先一步,笑着摇了摇头,婉拒了她的好意,重新将投影仪拿到自己手中。
“不了,李阿姨,这个还是我亲自给云儿吧。”
他的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答应给妹妹的东西,还是哥哥亲自交付更有意义。
李阿姨的手在空中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脸上的笑容依旧礼貌而标准:“应该的,应该的。”
她不再坚持,转而再次热情地侧身,引导着他们走向内院的大门,
“那快请进吧,外面‘风大’。”
万生吟心中的违和感越来越强烈。这位李阿姨看起来无可挑剔的礼貌,谢灵的表现也与他平时无异,可那句“这么冷的天”和现在的“风大”,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他的心头。
他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广场上连一丝微风都感受不到,只有夏夜固有的沉闷。
而且,谢灵不可能感觉不到温度的异常,他为什么要配合这种明显错误的认知呢?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试图为这诡异的现象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
或许,在谢灵的影响下,这家人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内部通用的客气话体系?
又或者,这位李阿姨体质异于常人,特别怕冷,而谢灵出于尊重,不愿当面纠正?
他也试图用最善意的角度去理解——也许这只是谢家脱胎换骨后,一种新型的、融洽主仆关系的体现?
思绪纷乱间,他已被谢灵自然地拉住手臂,不由自主地跟着向前走去。
那位李阿姨紧随其后,手中提着的重物仿佛轻若无物,脚步迅捷而稳定,始终与他们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就像一个上了发条、永不知疲倦的精密人偶。
在通往内院的回廊下,谢灵与李阿姨继续着他们的谈话。
“李阿姨,今天怎么这么晚?我记得您平时挺早的。之前我和同学一起在庭院内散步的时候,也没见到您清扫落叶的身影,是刚回来吗?”
“唉,可不是因为一点小事给耽误了嘛!”
李阿姨叹了口气,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懊恼,
“赶上晚高峰了,地铁误了好几趟。好不容易挤上一趟,人山人海的,结果快到站了才发现有样重要的东西忘了拿,这不,又赶紧折返回去拿了一趟。真是不好意思,小灵少爷,让您和云儿小姐久等了。”
她的解释合情合理,是都市人常会遇到的窘境。
“这有什么?特殊情况当然能理解。”
谢灵表现得十分大度,
“而且我看您这次采购的东西也挺多的,想必挑选、运送也耗费了不少心思吧。”
“公子,您这是说的哪里话?”
李阿姨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充满了“真挚”,
“能为谢家兄妹服务,已经是我李某此生最大的荣幸了。今天是实在有事耽误,真的万分抱歉。公子您放心,我现在立刻去厨房,保证半小时内把晚饭做好,绝对不能让这位小兄弟客人久等了。”
“没事,不急,可以慢慢来。”
谢灵的语气带着关切,
“安全最重要,如果太快的话,反而容易引发安全隐患。”
“好的,我知道了,少爷放心。”
李阿姨从善如流。
又简单交谈了几句后,这位李阿姨便再次展现出她那惊人的效率。她朝他们微微颔首,随即几乎是小跑着向前而去,身影迅速消失在回廊的拐角。
只听见远处传来一声轻微的“砰”的关门声,紧接着,不远处的厨房方向便传来了锅碗瓢盆碰撞、水流哗哗、以及油锅爆燃的混合声响——一场关于烹饪的高燃交响曲已然奏响。
这前后不过几分钟的时间差!
万生吟惊愕地站在原地,甚至连内院的具体景致都还没来得及看清,一股诱人的食物香气便已由淡转浓,丝丝缕缕地钻进鼻腔。
看到万生吟脸上难以掩饰的惊诧,谢灵便笑着解释道:“没事,李阿姨就是这样,经常速度效率之快,超越普通人之想象。我们都已经习惯了。在我们家,要是客人来访,十分钟内上不了全部的饭菜,那简直就是对主人和客人最大的不尊重。”
“可这……这也太快了吧?”
万生吟喃喃道,这已经完全超出了他对烹饪速度的认知范畴。
“当初在招募新任管家的时候,”
谢灵一边引着万生吟继续往餐厅方向走,一边解释道,
“父亲就着重考虑了我和妹妹的饮食安全与效率问题。特别是前几年我学业繁重的那段日子,饮食不规律,连带着云儿也跟着受影响。所以在新人招聘时,效率和健康就被着重提了出来。刚好李阿姨是整个东海市都数一数二的大厨,我们信任她的厨艺和她的专业性,因此,就把她招募了进来。”
“难道……你们就不担心食品安全或者……其他什么吗?”
万生吟忍不住追问,试图将话题引向更深的层面,比如……前任管家。
“哈,这有什么好担心的?”
谢灵的回答轻快而自然,仿佛这是一个根本不值得思考的问题,
“李阿姨的饭菜做得那么好吃,就算是再普通的食材,经过她的调配,都能化腐朽为神奇,制作出堪比米其林餐厅的珍馐美馔。所谓的安全问题,我们根本不担心。她的菜谱和食品检验流程都是公开透明的,每次我和云儿都吃得特别香。尤其云儿那丫头,现在吃得可比以前多多了。”
“是吗?”
万生吟的声音有些干涩。
“对呀,这有什么好怀疑的。”
谢灵的回答斩钉截铁,眼神清澈,看不出任何伪饰。
此时,空气中的饭香变得愈加浓厚逼人,几乎形成了实质般的暖流,包裹着整个内院。
很难相信,在短短不到十分钟的时间里,一个人能够独立完成从准备到烹饪出如此复杂香气代表的盛宴。
这如果不是魔术,那便只能是某种超乎常理的奇迹。
“生吟,我向你保证。”
谢灵转过头,眼中闪烁着自信的光芒,
“你今天吃到的饭菜,其美味程度绝对会超越你过去所有美食体验的总和。而且你绝对忘不了这种滋味,无论何时何地,都会将这份味觉记忆挂在嘴边。”
“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万生吟努力挤出一个期待的笑容,
“若是不好吃的话,我可拿你是问哦。”
“哈哈,尽管放马过来!”
谢灵爽朗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快点哦,我先去找云儿,已经等不及要开饭了!”
说着,他便加快脚步,朝着妹妹房间的方向跑去。
“好,你先去吧。”
万生吟应道。
直到谢灵的身影消失在另一条走廊尽头,万生吟才长长地、无声地喘了一口粗气。
刚刚在与谢灵对话时,他表面上强装出一副欢喜与期待的样子,内心里却早已被一种越来越强烈的违和感与不安憋得快要窒息。
先不论这位李管家究竟是何方神圣,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变出这样一桌仿佛需要数小时精心准备的饭菜,单就谢灵对她菜品乃至人品那种毫无保留的、近乎盲目的信任,就让万生吟感到一种刺骨的陌生。
这种陌生感,锋利得像是强行斩断了与过去的某种重要联结。
他记得很清楚,在龙门事件之前,一直是那位名叫龙火的老管家在照料着他们兄妹的衣食起居。
谢灵和云儿与龙火管家的感情极为深厚,那不是简单的主仆关系,更像是一种亲情。
龙火管家沉默寡言,却细致入微,他用看似平淡的饭菜和日复一日的默默守护,陪伴他们度过了许多岁月,那段时光可以说是幸福安康,美满平静。
万生吟虽然不了解龙火管家的全部,但他永远不会忘记,在云儿很小的时候,一次意外失火,是龙火管家冒着生命危险冲进火场,将云儿紧紧护在怀里救了出来,自己却因此受了重伤。
这件事,谢家兄妹每每提起,眼中都是满满的感激与依赖。那样一个人,绝对是在他们生命中留下深刻烙印的存在。
然而,今天这一切似乎都被彻底颠覆了。
一股无形的、逆向的风,吹散了所有关于龙火的痕迹,将所有的功劳与情感寄托,都毫无道理地转移到了这位姓李的管家身上。
人是世界上最重感情的生物,短短一年时间,根本不可能将如此深厚的情感完全转移到一个新人身上,更遑论达到甚至超越原主的地位。
可方才谢灵的言谈举止,眼神中闪烁的那种不容置疑的信任与赞赏,都明确指向李阿姨。
期间,万生吟几次试图委婉地提起“以前那位管家”或者“龙火”这个名字,话头却总被谢灵不经意地避开或忽略过去。他的话语内外,构筑起的都是李阿姨完美无缺的形象。
就好像……龙火这个人从未在谢家存在过一样。
就好像……他们的记忆被某种力量悄无声息地“篡改”了,被强行缝合进了关于李阿姨的叙事里。
想到“篡改记忆”这个可能性,万生吟自己都惊出了一身冷汗,夏日的闷热此刻化作了脊背上的冰凉。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在之前那次遭遇“忆体”并被其短暂附身的经历后,他的身体里似乎留下了一些难以言喻的变化,或者说,觉醒了一项极其微弱的、难以察觉的特殊感知力。
凭借现代的医学手段,或是谢灵那源自仙气的寻常探查,如果不借助特殊方法,根本发现不了。
这或许就是他此刻能敏锐地察觉到谢家氛围根本异样的实质性原因。
不过,现在他还不能妄下结论。
无论这位李阿姨究竟从何而来,目的究竟是什么,他今天都有必要留下来,必须用自己的眼睛仔细观察,用这份微弱的感知去探寻,在这片热情、礼貌、美食香气构筑的平静外表下,究竟埋藏着怎样不为人知的真相。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然后迈步走进了餐厅。
餐厅里灯火通明,长长的餐桌上已然摆满了琳琅满目的菜肴。
晶莹剔透的水晶灯下,是油光闪亮的糖醋里脊、汤汁浓郁的红烧狮子头、清蒸鲈鱼身上铺着细密的葱丝、白灼芥蓝翠绿欲滴……
色彩搭配和谐,摆盘精致,热气腾腾,香气扑鼻,完全不似仓促之作,倒像是经过了数小时的精心烹调。
“快来快来,就等你了!”
谢灵已经坐在主位旁边,正夹起一块糖醋里脊塞进嘴里,满足地眯起了眼。
“生吟哥哥,快坐!”
云儿也在一旁招手,小脸上洋溢着开心的笑容,
“今天的饭菜闻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香呢!”
“是呀,小伙子,别在那里呆站着了。”
李阿姨从厨房方向端出最后一盆奶白色的鱼头豆腐汤,脸上依旧洋溢着那热情而充盈的微笑,
“快来尝尝阿姨的手艺,绝对不会让你失望的。”
三人热情地招呼着,形成一股强大的、不容拒绝的引力场。万生吟感到一阵眩晕,险些有些招架不住。
“好好好,我来了。”
他强撑着笑容,心有余悸地在谢灵旁边的空位坐了下来。
他刚坐下,三双筷子便如同训练有素的士兵,几乎同时动作起来,热情地往他面前的碗里夹菜。
谢灵夹来一块红烧肉,云儿舀来一勺虾仁蒸蛋,李阿姨更是直接夹起一颗硕大的、滋滋冒着热油的油炸鱼丸,精准地放在他碗中最显眼的位置。
不过几秒钟,他那只原本空空如也的白瓷碗,便被堆砌得如同小山一般高。
若在平时,面对如此色香味俱全的家常盛宴,万生吟早已食欲大开,大快朵颐了。
可此刻,脑海中那些可怕的推论,眼前这过分热情乃至显得诡异的场面,让他心如乱麻,食欲全无。
他沉默地坐在那里,身体僵硬,只是象征性地拿起筷子,在碗沿轻轻拨动着一粒米饭,偶尔夹起一根芥蓝,缓慢地送入嘴中,机械地咀嚼着。味同嚼蜡,莫过于此。
“怎么了,生吟?怎么不吃?这些菜可好吃了!”
谢灵咽下嘴里的食物,关切地问道,
“你看,今天因为你的到来,李阿姨可是特意加了好几个菜,分量也足得很。”
“是呀,生吟哥哥,真的挺好吃的,你不会是有什么忌口的吧?”
云儿也眨着大眼睛问道。
“没事,小伙子,今天食物分量特别多。”
李阿姨的声音适时响起,依旧是那种热情洋溢的调子,
“你想怎么吃就怎么吃,吃不完也没关系,打包带走也可以嘛。到了这儿,就别客气。”
这三人……
万生吟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尴尬与压迫。与其说他们是出于好客在热情地招待自己,倒不如说像是在合力上演一出排练好的戏剧。
他们的热情,他们的笑容,他们的话语,都像是设定好的程序,精准,却缺乏真正的情感温度。
就好像,这一切都是刻意做给他看的一样。
万生吟低下头,目光死死地盯住碗顶那颗最为显眼的、金黄色的油炸鱼丸。
它散发着诱人的油脂香气和椒盐味道,表面的油光还在微微颤动,可他的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连吞咽口水都变得异常困难。
他利用众人低头吃菜的短暂间隙,飞快地、小心翼翼地瞥了谢灵两眼。就在那不经意的瞬间,他捕捉到谢灵眼神中一闪而过的茫然,那是一种极短暂的朦胧感,仿佛一层薄雾掠过他原本清亮的眼眸,但很快又消散不见,恢复了正常。
他心中一惊,又迅速看向对面的云儿,同样,在她天真无邪的笑容底下,他似乎也看到了一丝类似的、不易察觉的空洞。
唯有坐在他对面的李阿姨,目光始终清晰、锐利,虽然脸上依旧洋溢着那热情的微笑,但万生吟却从她那看似和蔼的眼眸深处,看到了一种冰冷的东西,那微笑的弧度甚至让他产生了一种错觉——它可以毫无困难地一直咧到耳朵根,散发出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滋味。
刚刚在门外和他谈笑风生、意气风发的少年谢灵,此刻坐在这张餐桌旁,他的气场,他的主导权,似乎已经完全被身边这位看似谦卑恭敬的李阿姨无形地压制了。
是某种精神影响?
被迫的服从?
无声的奴役?
还是某种更为诡异、难以理解的家庭关系?
天呐,我究竟在想些什么?
万生吟感到一阵头痛欲裂。
他不敢再继续深入思考下去,因为他猛地注意到,李阿姨那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已经再次投向了自己。
那目光中不再仅仅是热情,更掺杂了一种极淡的、审视的意味,就像经验丰富的猎人,终于注意到了猎物一丝不寻常的躁动。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万生吟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僵持下去了。他必须有所行动,哪怕只是伪装。
于是他只能颤颤巍巍地伸出筷子,夹起那颗仿佛有千斤重的油炸鱼丸,缓慢地送入口中。
牙齿咬破酥脆外皮的瞬间,滚烫的汁水混合着浓郁的椒盐、蒜香和鱼肉的鲜甜在口中爆开,味蕾受到了强烈的冲击,甚至带来一丝微麻感。
客观地说,这味道确实堪称顶级,火候、调味都无可挑剔,甚至比他记忆中任何一家高级餐馆的同类菜品都要出色。
他没有办法,只能僵硬地、努力地咀嚼起来,试图用这种极致的、人工营造出的“甜蜜”与“美味”,来强行冲击、掩盖内心深处不断翻涌的不安与恐惧。也只有这样,他才能短暂地、勉强地融入到这片看似和谐温馨的餐桌氛围当中。
然而,在最初的客套与招呼过后,餐桌上预想中的、轻松愉快的交谈并未出现。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诡异的安静。
所有人都在默默地、专注地进食,动作协调得如同机械——夹起,放入嘴中,咀嚼,吞咽,然后再度夹起……周而复始。
除了谢灵偶尔会替妹妹夹几筷子她够不到的菜,并随之露出那种程式化的、宠溺的笑容之外,整个餐厅里只剩下筷子触碰碗碟的细微声响和咀嚼食物的声音。
之前的欢声笑语消失了,更多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冰冷的既视感,仿佛这一幕已经重复上演了无数遍。
这种冰冷的、程序化的进餐仪式,像是一种缓慢发作的毒药,逐渐侵蚀着万生吟的理智,在他脑海中根深蒂固。
但就在这时,一股完全不受控制的、强烈的逆流感,猛地从他的心底深处直冲而上!
那并非生理上的不适,更像是一种灵魂层面的剧烈排斥与警告!
强烈的冲击感瞬间让他胃里翻江倒海,刚刚勉强咽下的所有食物混合着那颗鱼丸的油腻气味,疯狂地涌向喉头。
他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猛地用手捂住了嘴。
“我……我得去趟厕所——”
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抖。
“哦,厕所啊?”
谢灵抬起头,眼神里似乎又掠过一丝茫然,但很快恢复,他伸手指了一个方向,
“就在第二个客厅走廊后面,往右转,再走几步就到了。”
“好的……谢谢……”
万生吟急忙放下筷子,也顾不上礼节,几乎是踉跄着逃离了餐桌,头也不回地朝着谢灵指示的方向猛冲过去。
他跌跌撞撞地冲进厕所,反手锁上门,随即扑到洗手台前,再也无法抑制地大口呕吐起来。
胃里的翻腾远超他的想象,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一并倾泻而出。
因为,就在刚才那股逆流冲上头顶的瞬间,有几个冰冷、古老、完全不属于他自身思绪的字眼,如同被某种至高无上的存在用烙印的方式,清晰地、强制性地投射到了他的意识最深处:
“Elias Augustinus clemens de Ecclesia Sancti petri(艾利阿斯·奥古斯丁·克莱门特)——
【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