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清风山苍翠的轮廓被染成浓重的墨蓝。
沈懿拒绝了林羽和宋尧相送的好意,独自踏上归途。短发在山风中微扬,校服下摆拂过路旁沾着夜露的草叶。身后喧嚣的小镇灯火被蜿蜒的山路甩开,道观那熟悉的、混合着陈旧木料和草药香气的沉静气息扑面而来。
推开吱呀作响的山门,清冷的月光洒满寂静的庭院。然而,这份沉静却被角落柴房门口三个瑟缩的身影打破。
张韵雅、段丽丽、王茜。
她们竟然还在!
沈懿的脚步顿住,眉宇间那丝因山风带来的微凉瞬间冻结成冰。她清冷的目光扫过三人,如同无形的寒流,让本就冻得瑟瑟发抖的三人更是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抱紧了胳膊。
“怎么回事?”
沈懿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凿在寂静的夜色里,带着不容置疑的质询。
她早上出门前,分明让她们离开的!
被那冰冷的眼神刺得心头发慌,段丽丽咽了口唾沫,强自镇定,把早已在肚子里排练了无数遍的蹩脚理由一股脑倒了出来:“沈……沈懿,你回来啦?我们……我们觉得这清风观……风景特别好!空气清新!风水也……也特别养人!待在这里感觉神清气爽,身体恢复得特别快!”
她说着,用力捅了捅旁边的张韵雅和王茜。
张韵雅的目光却死死锁在沈懿那头崭新利落的及耳短发上,再看看自己精心保养、此刻却沾着草屑略显狼狈的黑长直,一股莫名的嫉妒和屈辱涌上心头,脸色更加难看。
她避开沈懿的眼神,梗着脖子,硬邦邦地挤出几个字:“没好利索,走不了。”
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坚持。
王茜则把头埋得更低,大气不敢出,像只受惊的鹌鹑。
沈懿看着她们这副赖定不走、强词夺理的模样,心中瞬间升起一股冰冷的厌烦。
和这些三人争执?
浪费时间。
“好。”
她冷冷开口,声音里不带一丝情绪:“不走,可以。”
三人闻言,眼中刚升起一丝希冀。
“每人,一天一千。”
沈懿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刃,刮过她们的脸:“除此之外,还有干活。劈柴、挑水、打扫庭院、整理药圃……所有杂务。”
她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干,就留下。不干,或者干不好……”
她的目光转向漆黑深邃的山路尽头,吐出最后两个字:“滚蛋。”
“一千?!你怎么不去抢!”
段丽丽脑子一热,尖叫声脱口而出,脸上的惊怒压过了恐惧。
一千块!够她买好几件新衣服了!
“闭嘴!”
张韵雅猛地拽了她一把,指甲几乎掐进段丽丽的肉里。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怒火和算计,看向沈懿,声音刻意放得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
“一千?太麻烦了。一万,我们三个,住一个星期。”她报出一个在她看来足以砸晕这个“穷酸”的数字。
一万?
沈懿的脑海中瞬间掠过小镇集市上的画面。
碧绿的青菜两块钱一把,肥瘦相间的猪肉十二块一斤,金黄酥脆的油条五毛钱一根……一万块,在这个世界,似乎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够买多少斤猪肉?多少根油条?似乎……还行。
她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意思,干脆利落:“明天中午前,钱送来。否则……”
她的目光扫过三人,“我亲自‘送’你们下山。”
说完,不再理会她们或惊愕、或肉痛、或怨毒的眼神,径直走向厨房。
清风道长还没回来,她得弄点吃的,顺便……给这三个“房客”找点事做,省得她们精力过剩。
厨房里,灶膛冰冷。
沈懿动作麻利地生火,橘红的火苗舔舐着干燥的柴薪,发出噼啪的轻响,驱散着夜间的寒意。
她舀来清澈冰冽的山泉水,注入一口厚实的陶锅里。又从屋檐下悬挂的干草药中,精准地捻出几味黄芪须、党参片、枸杞子、红枣,还有一小把茯苓。这些并非名贵之物,却在道观周围的山野间常见,是她和道长日常调理所用。
陶锅架在灶上,文火慢煨。山泉的清冽渐渐被药材温厚的甘香浸染,水汽氤氲。
她又取过墙角瓦瓮里储存的、浸泡了一晚的糙米,淘洗干净,另起一锅,注入药汤熬煮。米粒在温润的药汤中渐渐舒展、开花,散发出谷物特有的醇厚与药香交织的奇异芬芳。最后,她从院角的菜畦里摘了一把鲜嫩的菠菜,几颗饱满的香菇,快速洗净切好。待粥将成时,将翠绿的菠菜和切片的香菇投入滚烫的粥中,略一翻搅便熄了火。碧绿的菜叶衬着浓稠的米粥,点缀着棕褐的香菇,热气腾腾,朴素的食材在精准的火候和药材的点化下,竟焕发出令人食指大动的生机。
沈懿将三碗粥端到廊下的小木桌上,又摆上三双干净的竹筷,声音平淡:“吃。”
张韵雅三人早已饥肠辘辘,山里的寒气更是让她们渴望一口热食。看着碗里那卖相普通、甚至有些过于清淡的粥,三人眼中都流露出明显的嫌弃。段丽丽撇撇嘴,王茜也犹豫着不敢动筷。只有张韵雅,抱着一种“倒要看看你能做出什么鬼东西”的心态,皱着眉,极其勉强地用筷子尖挑起一点,吹了吹,送入嘴里。
粥入口的瞬间,她愣住了。
想象中的寡淡无味并未出现。糙米的醇厚带着谷物天然的甜香,完美地融合了黄芪党参的温润回甘和红枣枸杞的微甜。香菇提供了山野的鲜美,而最后投入的菠菜,则在滚烫的粥里保留了脆嫩的口感,带来一丝清爽。那看似简单的药香,并非苦味,而是化作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滑下,迅速熨帖了冰冷的胃腹,甚至驱散了四肢的寒意,带来一种奇异的、暖洋洋的舒适感。
段丽丽和王茜见张韵雅神色有异,也试探着尝了一口。
下一刻,两人眼睛都亮了!
顾不上烫,也顾不上什么大小姐的仪态,端起碗,呼噜呼噜地大口喝了起来。一碗热粥下肚,额角微微见汗,身体的疲惫和山间的阴冷仿佛都被驱散了大半,连带着对沈懿的恐惧都似乎消减了一点点。
沈懿看着她们狼吞虎咽的样子,等最后一口粥被段丽丽意犹未尽地刮干净,才淡淡开口,打破了这短暂的、带着食物香气的宁静。
“一碗,五十。先记账。”
“噗——!”
段丽丽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脸涨得通红,刚想拍桌子骂人,却被张韵雅一个凌厉的眼神瞪了回去。
张韵雅脸色铁青,一碗破粥五十?简直是明抢!
但她看着沈懿那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天经地义的眼神,再想到那干净利落的一脚和徒手掰断椅背的力量,所有的不满和咒骂都只能硬生生憋回肚子里。
敢怒不敢言。
王茜更是吓得缩了缩脖子。
张韵雅垂下眼,掩饰住眼底翻涌的怨毒。
留下是对的!
这个沈懿,绝对有问题!
以前那个懦弱可欺的影子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冰冷、强大、手段诡异、还贪财的家伙!
她一定要留下来,揪出沈懿的小辫子,找到她变化的秘密,然后……狠狠地报复回去!
让她跪在自己面前求饶!
……
沈懿不再理会她们,搬了张竹凳,坐在廊下,面朝山门的方向。
夜渐深,山风愈凉,吹动檐角的风铃,发出空灵又寂寥的轻响。
桌上的烛火在风中摇曳,将她的影子拉长,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显得格外孤清。
时间一点点流逝。
月上中天,清辉遍洒山林。
清风道长的身影,依旧没有出现在山路上。
沈懿的心,如同沉入深潭的石子,一点点往下坠。
一种从未有过的、名为“担忧”的情绪,极其陌生地缠绕上来。
采药不会这么晚不归。
山中虽有猛兽,但以师父的身手和对山林的熟悉,寻常野兽根本不足为惧。
除非……遇到了意料之外的危险?
或是……
烛火摇曳,映着她紧蹙的眉头。
清冷的月光下,她的侧脸线条绷紧。
张韵雅三人蜷缩在廊柱下,被山里的蚊子咬得苦不堪言,又冷又困又烦躁。
张韵雅终于忍不住,带着浓重的抱怨和不解开口:“喂!你们……你们这道观,你连个手机都没有吗?打电话问问啊!这么干等着喂蚊子算怎么回事?”
手机?
那千里传音的东西?
沈懿摇了摇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滞:“没有。”
“没有?!”
张韵雅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荒谬感:“我的天!这都什么年代了!连电都没有!简直跟山顶洞人一样!你们……”
她一边抱怨着,一边下意识地从自己昂贵的名牌小包里摸出那个粉色的、边缘镶着水钻的手机。
屏幕按亮,微弱的电量显示只剩下可怜的一格。
她划开屏幕,刚想说什么,却愣住了。
打给谁?
打给那个老道士?
他根本没有手机!
打给警察?怎么说?一个老道士晚上没回家?警察会管吗?
而且……她偷偷瞄了一眼月光下沈懿那冰冷如雕像的侧影,一种莫名的寒意让她打消了这个念头。
沈懿的目光落在张韵雅手中那个闪烁着微弱光芒的粉色小方块上,眼神没有任何波动。
她站起身,夜风拂动她利落的短发。
“不必麻烦。”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你们三个,待在院子里,不许乱走。”
话音未落,在张韵雅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沈懿的身影如同被风吹散的烟雾,又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倏地一闪,便彻底消失在庭院中央!
原地只留下微微晃动的烛火和几片被风卷起的落叶。
“鬼……鬼啊!”
段丽丽和王茜吓得抱在一起,牙齿咯咯打颤。
张韵雅也脸色煞白,握着手机的手抖得厉害,差点把手机摔在地上。
刚才那一幕,完全超出了她的认知!
……
山林间,夜色浓稠如墨,树影幢幢如同蛰伏的巨兽。
沈懿的身影在崎岖的山路上疾驰,快得只在月光下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她并非漫无目的。
给道长清洗那件藏青色道袍时,她便不着痕迹地在衣领内侧撒下了一点点自制的“引蜂粉”。此粉气味极淡,常人难以察觉,却对山林间一种特异的夜行小蜂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可引其追踪数十里而不散。
她指尖捻动,一枚细小的玉哨凑到唇边,吹出一串极其微弱、频率奇特的音波。这哨音,唯有那些被她以特殊手法培育驯化过的小蜂方能感应。
片刻,寂静的夜空中传来细微却密集的嗡鸣声。
一团指甲盖大小、闪烁着幽蓝磷光的奇异蜂群,如同被无形丝线牵引,从黑暗的林间某处汇聚而来,盘旋在她身前。
它们对那哨音有着本能的回应。
她摊开手掌,掌心残留着极细微的道袍纤维气息。幽蓝的蜂群在她掌心略一盘旋,便如同得到了明确指令,骤然转向,化作一道微弱的蓝光,朝着山下某个方向疾飞而去!
她紧随其后,身影在山林间纵跃如飞,轻盈得如同没有重量,每一次落脚都精准地避开盘虬的树根和湿滑的苔藓。她的感知提升到极致,夜风掠过耳畔,带来山林深处野兽的低吼、夜枭的啼鸣,还有……那蓝蜂振翅的微弱指引。
然而,随着蓝蜂的指引一路向下,穿过茂密的森林,掠过寂静的稻田,沈懿的心却一点点沉了下去。
这不是回山的路,也不是采药常去的方向。
方向……是朝着山下小镇,更确切地说,是朝着小镇边缘那座灯火通明的建筑而去。
当那道由幽蓝蜂群组成的微光,最终毫不停留地穿过马路,没入一栋灯火通明、散发着浓烈消毒水气息的白色高大建筑。
县医院……
沈懿的脚步,在马路对面的阴影里,骤然停住。
医院?!
清冷的月光洒在她身上,映着她骤然收缩的瞳孔。
一股冰冷的寒意,如同毒蛇般顺着脊椎缓缓爬升。
蓝蜂的感应绝不会错。
师父,就在这里面!
发生了什么?采药受伤?还是……别的?
她不再犹豫,压下心头翻涌的惊疑,身形一动,如同融入人群的暗影,悄无声息地穿过马路,跟随着那最后几点没入门内的幽蓝磷光,推开了县医院那扇沉重而冰冷的玻璃门。
消毒水、药物、以及一种混杂着病痛和绝望的独特气味,如同粘稠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