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邺城魏宫深处的枫叶染上了一层血色。郑琪纵马伤人一案的了结,并未给这座城市带来平静,反而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在权力核心层层扩散。
曹植府邸中,往日的丝竹声消歇了许多。案上美酒尚温,却再无往日的畅饮欢歌。
“好一个依法判决!”曹植将酒觞重重顿在案上,琥珀色的酒液溅出杯沿,“兄长倒是会做人情,既依法办了郑琪,又施恩抚恤伤者,最后还落得个恪守法度的美名!”
杨修轻摇羽扇,语气中带着几分劝慰:“临淄侯息怒。五官中郎将此举,看似周全,实则迂腐。若是侯爷来处理,以重金抚慰伤者,赦免郑琪之罪,既能显仁德,又能得郑大夫衷心拥戴,岂不两全其美?”
丁仪冷笑道:“可惜侯爷一片仁心,被曲解为‘以金赎罪’,反倒落了下乘。这其中若无高人指点,五官中郎将岂能想得如此周全?”
“高人?”曹植眼中闪过一丝厉色,“莫非又是那个司马懿?”
庭中一时寂静,只闻秋风扫过落叶的沙沙声。
曹植又连饮数杯,酒意上涌,话也多了起来:“父亲在时,常赞我文思敏捷,能当大事。为何父亲一走,我就处处受制?那些繁文缛节,那些条条框框,分明是故意束缚于我!”
杨修叹道:“魏公立法严明,五官中郎将又过于恪守成规,确实少了些许变通之道。”
“变通?”曹植冷笑一声,“我看是迂腐!治国若只知循规蹈矩,何来创新之举?父亲当年若也如此拘泥,何来今日之基业?”
这番话已有些逾越,但在场之人皆心向曹植,无人劝阻,反而纷纷附和。
“临淄侯所言极是。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丁廙举杯道,“那些墨守成规之人,岂知大丈夫当有凌云之志?”
酒过三巡,曹植愈发激动:“我是父亲亲口称赞‘最可定大事’的儿子,为何要受这些俗吏的束缚?那些规矩法度,不过是用来约束庸人的枷锁!”
杨修眼中闪过一丝异色,轻声道:“侯爷才思天纵,非常人可及。岂不闻魏公当年也是不拘一格,方能成此霸业?”
这番话如同火上浇油,曹植心中的不满愈发炽烈。他仿佛又回到了铜雀台上,父亲赞赏的目光和群臣的喝彩环绕身旁。他是天之骄子,是父亲最宠爱的儿子,为何要受这些俗吏的束缚?
这种情绪在曹植心中生根发芽,为日后的祸端埋下了种子。
就在曹植借酒消愁之际,杨修却在暗中筹划反击。他深知此次留守期间的较量,曹植已落下风,若不能在前线的曹操心中挽回形象,恐怕大势将去。
数日后,杨修独自一人留在尚书台值房,案上摊开发往濡须口的军报。他提起笔,沉吟片刻,开始精心“润色”这份例行汇报。
他将曹植宴请文士、弘扬文化的活动描绘成“广纳贤才,稳定士心”;将曹植巡视民情的行为夸大为“体察民间疾苦,施恩于民”;而对粮价风波和郑琪案,则轻描淡写,暗示这些问题在曹植的“仁德”影响下已顺利解决。
更隐晦的是,他在文中暗指曹丕处理政务“过于谨慎”,“恐失机变”,不如曹植“通达权变”。
“魏公用人之道,唯才是举。今临淄侯招贤纳士,不拘一格,颇有魏公当年之风。”杨修写下这句话时,嘴角泛起一丝得意的笑。他自信这番措辞既能抬高曹植,又不会过于直白惹人生疑。
文书通过驿道发往濡须口前线,杨修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
然而,他低估了曹操的精明和多疑。
前线军帐中,曹操正与程昱商议军机。侍从送上来自邺城的文书,曹操展开细读。
初看之下,文书内容光鲜亮丽,尽是邺城太平景象,尤其凸显曹植的“政绩”。但曹操的眉头却渐渐蹙起。
“仲德,你来看看这份文书。”曹操将竹简递给程昱,“子建何时变得如此勤于政务了?”
程昱仔细阅罢,沉吟道:“文采斐然,似是杨主簿手笔。然臣前日接到夏侯将军家书,言及邺城粮价曾有波动,幸得五官中郎将及时处置,方未酿成大乱。然此文中对此事却一笔带过。”
曹操冷笑一声:“不止如此。文中处处抬高子建,暗贬丕儿,莫非以为孤老眼昏花,看不出这等文字游戏?”
程昱低声道:“杨修才智过人,然过于炫技,非人臣之福。”
曹操默然不语,但眼中已闪过一丝寒意。杨修的这些小聪明,不仅没能提升曹植在他心中的地位,反而让他对杨修本人产生了极大的警惕和不满。更重要的是,他开始怀疑杨修是否在用他的才智将曹植引向歧途。
数月后,曹操班师回邺。
魏公府正殿内,灯火通明。曹操端坐主位,听取曹丕、曹植及众臣的详细汇报。
曹丕的汇报务实详尽,重点突出如何处理粮价风波、郑琪案等具体事务,强调“遵循父亲既定方略”、“仰赖诸臣工协力”、“依法依规”,将功劳归于曹操的英明领导和下属的执行,绝口不提个人谋略。
曹植的汇报则文采飞扬,更多侧重于文学创作、招纳贤士等“风雅”之事,对具体政务的处理则略显空泛。
曹操听着两个儿子的汇报,心中那杆秤悄然倾斜。曹丕的沉稳、务实、恪守规矩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这正是一个守成之主需要的品质。反观曹植,虽有小聪明,却显得轻浮、任性、急于求成。
在一次家庭宴会上,曹操公开称赞曹丕:“丕儿此次留守,处置得当,颇识大体。”虽然语气平淡,但其中的认可意味让在场众人都听得明白。
曹丕连忙躬身:“此皆赖父亲平日教诲,儿臣不过恪尽职守,不敢有负父亲重托。”
曹植在一旁默默饮酒,面色平静,但握着酒杯的手指却微微发白。
宴后,曹操独留程昱议事。
“仲德,你以为丕儿此次表现如何?”曹操看似随意地问道。
程昱谨慎回答:“五官中郎将处事稳妥,顾全大局,实为难得。”
曹操点头,忽又问道:“孤观丕儿处置诸事,手法老练,思虑周详,不似全然出自他本人之意。你可知其中详情?”
程昱略作迟疑,道:“臣听闻,东曹属司马懿常为世子献策。此人在粮价、郑琪案等事上,似都出过力。”
“司马懿...”曹操眼中闪过一道精光,“可是那个称病七年不应征召的司马仲达?”
“正是此人。”
曹操沉默片刻,缓缓道:“孤想起来了。当年孤强征他入府,他只做得个文学掾,如今已是东曹属了?”他的语气平淡,但程昱能听出其中的深意。
“是。司马懿办事勤勉,颇有效率,于典选举荐之事尤为擅长。”
曹操不再多问,但心中已生疑虑。一个当年宁愿装病七年也不愿为自己效力的人,如今为何如此尽心辅佐丕儿?其才其智,远不止一个东曹属之职所能局限,为何平日总是一副病弱谦恭之态?
这些疑问在曹操心中盘旋,让他对这个看似低调的司马懿产生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而司马懿本人,对这些暗流涌动似乎毫无察觉。他依旧每日准时到东曹署办公,处理文书,接见官吏,态度谦卑如常。只有回到家中,独处书房之时,那双总是低垂的眼眸中才会偶尔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他知道,经过此次留守期间的较量,曹丕的地位更加稳固,自己在曹丕集团中的重要性也大大提升。但与此同时,他也更加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已经深深地卷入了一场凶险的权力游戏之中。
窗外,秋风吹过,卷起满地落叶。司马懿轻轻推开窗,感受着空气中的寒意。他知道,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之中。而下一场较量,很可能将决定许多人的命运。
他轻轻关窗,吹熄灯火,将自己隐于黑暗之中。在这场权力的游戏中,他必须比任何人都更加谨慎,更加耐心。因为一步走错,就可能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