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月如钩,斜挂檐角,将清冷的光辉筛进破旧的小院,却照不透屋内更深的晦暗。
沈砚秋静坐在那张唯一的、吱呀作响的木桌前,指尖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腰间那叠粗糙纸页的边缘。白日里赵福那嚣张的面孔、踹翻书案那刺耳的碎裂声、以及那句充满戾气的“当心性命”,如同鬼魅般在他脑海中盘旋不去,带来一阵阵冰锥刺骨般的寒意。
这寒意并非源于恐惧,而是一种彻骨的清醒。周显在官面上的暂时退让,换来的不是风平浪静,而是赵万春更肆无忌惮、更直指要害的市井手段。他们不再试图在规则内压服他,而是要用最直接的方式,让他“消失”,或者至少让他彻底闭嘴,沦为尘埃。
科举功名被搁置,如同断了他明面上最直接的晋身之阶。若不能尽快破局,莫说前程,恐怕性命真将如风中残烛。他不能坐以待毙,必须主动出击,而且必须是能一举扭转乾坤的重击。
油灯如豆,昏黄的光晕在墙壁上投下他微微佝偻的身影,随着火苗的跳跃而晃动,仿佛他此刻纷乱却又极力凝聚的心绪。他需要借力,需要一股足够强大、且能与周显乃至赵万春形成制衡的力量。
他的目光落在桌角那几本略显凌乱的书籍和散乱的手稿上。那是原主留下的,关于绍兴府,尤其是山阴、会稽两县民生经济的零散记录和抄录的官府文书。原主家境贫寒,却心系民瘼,常在抄书之余,记录下所见所闻的民间疾苦。
沈砚秋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注意力从腰间的格斗术残页上移开,伸手取过那些手稿,就着微弱的灯光,一页页仔细翻阅起来。
纸张粗糙,墨迹深浅不一,有些字迹甚至因为原主当时的心境激荡而显得潦草。但上面记录的内容,却让沈砚秋这个来自现代的灵魂,都感到一阵阵心惊。
“……山阴县李家庄,农户李实,家有薄田五亩,去岁‘火耗’加征至正赋之六成,无力缴纳,田产被乡绅王守业以‘抵债’之名强占,李实携妻女乞讨,幼女冻毙于去岁寒冬……”
“……会稽县棉纺户张氏,原有织机三架,因‘羡余’、‘脚钱’等诸般杂捐,年入不抵支出,不得已将织机典与王府管家名下商行,仅得原价三成,张氏夫妇如今沦为该商行雇工,日夜劳作,仅得温饱……”
“……绍兴府去岁棉纺产出,较之二十年前,锐减七成有余。非天时不利,实乃人力凋敝。乡绅大户把持棉市,压价收购,盘剥小民;更兼苛捐杂税,多如牛毛,民不堪命,弃织辍耕者十有二三……”
一条条,一桩桩,触目惊心。这不仅仅是冰冷的文字,更是无数底层百姓血泪交织的现实。原主耿直的性格,让他将这些黑暗真实地记录了下来,或许也曾愤懑,也曾无奈,却无力改变。
沈砚秋的指尖在这些字句上缓缓划过,胸腔里仿佛堵了一团火。穿越之初,他只想自救,摆脱困局,安稳度日。但此刻,看着这些血淋淋的记录,一种更深沉的责任感油然而生。他占据了这个身份,承接了这份记忆,或许,也该做些什么。
更重要的是,他敏锐地意识到,这些记录,这些民瘼,或许正是他破局的关键利器!
周显、赵万春之流,之所以能肆意妄为,倚仗的是权力与财富的勾结,盘剥的是民脂民膏。他们的根基,就在于对这底层血肉的汲取。若能斩断这条根,或者至少将其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必然能引起巨大的震动。
他的目光渐渐聚焦,思路愈发清晰。院试!即将到来的院试,主考官并非周显,而是由朝廷另行委派。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一个可以越过周显,直接将声音上达的渠道!
关键在于策论。
院试策论,虽重在考察生员见识,但若论及地方利弊,切中时弊,且能提出切实可行的见解,必然会引起有识考官的注意。他要做的,就是写一篇石破天惊的策论,一篇以“废苛捐、兴棉纺”为核心,直指绍兴积弊,为民请命的雄文!
他将散乱的手稿归拢,按照“苛捐之害”、“棉纺之弊”、“民生之艰”等类别重新整理,并结合自己现代的经济学、社会学知识,开始在心中勾勒策论的骨架。不仅要揭露问题,更要提出解决之道,哪怕只是方向性的,也要显得有见地,有担当。
“火耗”、“羡余”等陋规必须废除,至少需要严格限制其比例,这是减轻农户负担的根本;棉纺业需要打破乡绅垄断,鼓励小民经营,或许可以提议由官府引导,建立公平交易的市集……
他沉浸其中,时而蹙眉沉思,时而提笔在草稿上写下几个关键词。灯光将他专注的侧影投在墙上,那清瘦的轮廓里,似乎正酝酿着一场风暴。
然而,仅有犀利的观点和为民请命的决心还不够。他需要确保这篇策论能够真正“上达天听”,至少,要能送到一位足够分量、且可能支持他的考官手中。
他停下笔,揉了揉眉心。关于本届院试主考官的人选,他需要更确切的消息。原主的记忆里,似乎隐约提过……
他努力在纷乱的记忆碎片中搜寻。终于,一个名字跳了出来——李嵩。对,似乎是叫李嵩。更重要的是,原主似乎在哪里听到过传闻,说这位李嵩大人,与当朝那位以精通西学、重视实务而着称的徐光启徐大人有旧,据传是其门生?
徐光启!
沈砚秋的心脏猛地一跳。若李嵩真是徐光启的门生,那么他关注民生、讲求实学的可能性就极大!这样一位考官,看到一篇痛陈时弊、旨在解民倒悬的策论,会作何反应?
希望之火,如同被投入干柴的火星,骤然亮起。
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巨大的机会!他不仅要写,还要写得无比出色,要以此文,敲开李嵩乃至其背后徐光启那条线的大门!若能借此与徐光启一系搭上关系,周显、赵万春之流,又何足道哉?
他再次低头,看向桌上那些凝聚了原主心血和无数百姓苦难的记录,眼神变得无比坚定。之前的惶惑、不安,在此刻尽数化为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这条路,或许依旧布满荆棘,甚至可能招致更疯狂的反扑。但,他别无选择,也……不愿再选。
他提起笔,蘸饱了墨,在那粗糙的草稿纸上,缓缓写下了策论的核心纲要。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仿佛战鼓前的沉吟。
然而,就在他全神贯注之际,院墙之外,极远处,似乎传来了一声极其轻微的、像是瓦片被碰触的异响。声音微乎其微,几乎被夜风吹散。
沈砚秋的笔尖骤然顿住,猛地抬起头,锐利的目光射向窗外无边的黑暗,耳朵悄然竖起,全身的肌肉在瞬间绷紧。
是野猫?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