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郝账房此人极其谨慎狡猾,在朱汝楫死后,更是如同人间蒸发一般,下落不明。皇城司的明线暗探撒出去,竟然找不到他丝毫踪迹。他很可能已经隐姓埋名,藏匿在某个极其隐秘的角落,或者,已经被某一方势力控制甚至灭口。
“明查暗访,动静太大,容易打草惊蛇,也可能让他被其他势力抢先灭口。”
荣安沉思道:“我们必须想个法子,把他引出来!”
“引出来?”
李畴看向荣安:“如何引?”
荣安的目光落在那些记录了郝账房独特笔迹的账册上,脑中飞速运转。
“他是一个顶尖的账房,对自己的手艺必然自负,甚至可能形成了一种偏执。”
荣安缓缓说道:“我们可以利用这一点。伪造一份有瑕疵的、但模仿了他部分记账习惯的‘问题账本’,通过一个‘可靠’的渠道,流入他可能关注的暗市或者特定人群之中。”
她进一步解释:“这份假账本,要做得足够像,但又要在几个关键处留下只有他这种级别的高手才能看出的、违背了他自身记账原则的‘破绽’。以他对自己技艺的骄傲,很可能会无法忍受这种‘拙劣’的模仿和‘玷污’,从而主动现身来追查账本的来源,或者试图‘纠正’错误。”
“同时……”
她补充道:“我们可以在假账本中,埋下一个诱饵——比如,暗示账本中记录了一笔连他都不知道的、朱勔秘密存放在某处的‘应急资金’。这笔钱数额巨大,足以让他动心,也符合朱勔狡兔三窟的性格。贪欲,加上对自己专业领域的偏执,双重驱动,不怕他不上钩!”
李畴听着荣安的计划,眼中光芒越来越盛。这个计划大胆而巧妙,精准地利用了人性的弱点。
“好!就按此计行事!”
李畴当即拍板:“伪造账本之事,由你亲自负责,务必做到以假乱真,又能留下特定破绽。投放渠道,我来安排,确保能传到该听的人耳朵里。”
“好!”
荣安心中已然开始构思如何制作这份特殊的“鱼饵”。
晨光彻底驱散了夜色,透过窗纸照射进来,在布满卷宗的桌案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一夜未眠的疲惫被新发现的激动和即将展开行动的紧张所取代。
郝账房这条深水巨鳄的轮廓逐渐清晰,将他钓出来的网,已经悄然撒下。
荣安知道,这是一步险棋。一旦操作不当,不仅钓不到鱼,还可能惊动更多的猎食者。但事到如今,他们已经没有退路,只能在危机四伏的浑水中,奋力一搏。
计划既定,她立刻投入到伪造账本的工作中。这并非简单的临摹,而是一场精心设计的心理博弈。她决定准备两份“鱼饵”,双管齐下,确保万无一失。
在第一份账本中,她极尽所能地模仿了郝账房那独特的记账习惯,那个特殊的“柒”字钩笔,复杂的数字组合方式,甚至连墨色的浓淡、纸张的旧化程度都力求逼真。账本内容则虚构了朱勔通过几家关联商号,向几位隐约指向朝中要员但并未指名道姓,进行利益输送的记录,数额巨大,时间点也卡在朱勔倒台前夕,显得合情合理。
然而,在这份高度仿真的账本中,她埋下了几个极其隐晦的“破绽”,一处在某个数字的进位规则上,刻意违背了郝账房一贯的严谨;另一处则在某个科目的分类上,做了一个看似无意、实则不符合郝账房逻辑的混淆。这些破绽,外行绝对看不出,但对于郝账房这种对自己手艺有着偏执骄傲的顶尖账房而言,就如同洁白画布上的墨点,刺眼无比。
而第二份账本,才是她真正的杀招。她完全摒弃了郝账房的旧有模式,运用了超越这个时代的现代复式记账法借贷记账法原理。她将账目做得极其简洁、清晰,左右分列,借贷平衡,科目明确,逻辑关系一目了然,效率远超这个时代普遍使用的单式记账法。同时,她在这份“新式账本”的末尾,故意留下了一笔极其诱人的“饵料”——记录了一笔高达五十万贯的“应急储备金”,标注为“甲字叁号库,秘钥分执”,暗示这是朱勔连郝账房都未曾告知的、隐藏在最后的核心私产。
这两份账本,一份是挑战其专业尊严的“拙劣模仿”,一份是展示更高阶技艺、并蕴含巨大财富诱惑的“神秘指引”。
荣安相信,无论郝账房是出于骄傲还是贪欲,都很难抵抗这双重诱惑。
李畴对荣安能在如此短时间内制作出两份风格迥异却都极具针对性的账本感到惊讶,尤其是那份“新式账本”,其条理和效率让他这个见多识广的皇城司副使也为之侧目。
他没有多问,立刻安排了最可靠的渠道,通过一个被皇城司暗中控制、专门流通灰色消息和隐秘物品的地下书商,将这两份账本“无意中”流露出去,并刻意营造出是从某个被查抄的朱府外围管事家中搜出的“遗物”的假象。
鱼饵已然撒下,剩下的便是耐心的等待与严密的布控。
李畴、荣安和阿修罗,以及数名精干的皇城司好手,分成三组,日夜轮班,潜伏在那个地下书商铺子周围的数个隐秘据点中,眼睛如同鹰隼般,死死盯着每一个进出铺子、对账本表现出异常兴趣的人。
第一天,风平浪静。
只有几个寻常的附庸风雅之辈和好奇心过重的闲人前来探问,都被书商按照剧本打发走了。
第二天下午,目标终于出现了。
那是一个看起来约莫三十出头的男子,身形清瘦,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衿秀才服,面色有些苍白,带着几分读书人特有的清高与落魄交织的气质。他走进铺子时,脚步有些迟疑,眼神却锐利地扫过书架,最终停留在了那两本被单独放置、标价不菲的“旧账册”上。
“店家,这两册……可否一观?”
他的声音温和,带着一点江南口音,但语调平稳,不见丝毫慌乱。
在隔壁茶楼雅间通过铜管窃听的荣安,心脏猛地一跳!
这个声音……虽然刻意放缓,但那种对数字和逻辑天生的敏感让她捕捉到了一丝极淡的、属于顶尖账房特有的冷静与条理。
书商按照预设的台词,表示这是珍贵孤本,只售予识货之人。那青衿书生也不多言,付了定金,便拿起账本仔细翻阅起来。
荣安透过墙壁上极其隐蔽的窥孔,紧紧盯着他的反应。
只见那书生先是拿起那份高度模仿郝账房笔迹的旧账本,翻看的速度很快,眉头微微蹙起,手指在几个荣安刻意留下破绽的地方轻轻划过,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撇了一下,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
随即,他便将这份账本放到了一边,仿佛失去了兴趣。
然而,当他拿起第二份、荣安用新式记账法制作的账本时,情况截然不同!
他的动作明显慢了下来,身体微微前倾,眼神中充满了惊异、困惑,随即转变为一种近乎痴迷的专注!
他的手指随着账目上的线条和数字移动,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似乎在验算着什么。当看到最后那笔虚构的五十万贯“应急储备金”时,他的呼吸明显急促了一下,眼中瞬间爆发出混合着贪婪与难以置信的光芒。
他反复翻阅着这份新式账本,尤其是最后那几页,看了足足有半个时辰,仿佛要将每一个符号都刻进脑子里。
“店家,这两册……我都要了。”
最终,他放下账本,声音依旧平稳,但荣安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极力压抑的激动。
书商故作迟疑,表示价格高昂。
那书生却毫不犹豫地掏出了所有的银票,甚至褪下了手腕上一枚看似不起眼、实则价值不菲的羊脂玉扳指作为抵押,急切地想要带走账本。
“鱼儿咬钩了!而且是冲着新式账本来的!”
荣安压低声音,向身旁的李畴道。
李畴眼神冷冽,点了点头,通过特定的手势,向埋伏在周围的阿修罗和其他人手发出了准备行动的信号。
那青衿书生将两份账本小心翼翼地用油布包好,塞入怀中,快步离开了书铺。他显然极为警惕,并未直接回住处,而是在汴京内城的街巷中开始了复杂的迂回穿梭,时而进入人流密集的集市,时而拐入僻静无人的小巷,不时突然驻足,假意观察路边摊贩,实则用眼角的余光扫视身后。
然而,他面对的是皇城司最顶尖的追踪高手。李畴和阿修罗如同附骨之疽,远远辍着,借助地形和人流的掩护,始终没有暴露。
荣安则凭借对现代反追踪技巧的理解,在另一条平行路线上进行策应观察,确保没有其他“黄雀”在后。
绕了将近一个时辰,确认无人跟踪后,那书生终于闪身钻进了一条靠近旧曹门、名为“竹篦巷”的破旧小巷,推开了一扇毫不起眼、甚至有些歪斜的木门。
“就是这里!”
李畴低声道。
没有片刻迟疑,李畴与阿修罗如同两道闪电,瞬间扑至门前!阿修罗肩头一撞,那看似结实的木门应声而碎!
李畴手持紫檀木令符,率先闯入,声如洪钟:“皇城司办案!郝账房,事发!”
荣安紧随其后,手持短刃,警惕地扫视着院内。
这是一处极其简陋的院落,只有一间低矮的土坯房。院中,那刚刚进屋的青衿书生闻声猛地转身,脸上血色尽褪,眼中充满了极度的惊恐与绝望!他怀中还紧紧抱着那个油布包。
“你……你们……”
他嘴唇哆嗦着,下意识地后退,撞翻了身后的破旧桌椅。
李畴目光如电,扫过这家徒四壁的环境,最后落在那书生苍白而带着书卷气的脸上,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意外:“果然是你……沈文渊。”
荣安闻言一愣。沈文渊?不是郝账房?
李畴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沉声道:“沈文渊,苏州人士,连续三届科举落第的秀才。素有‘算学神童’之名,尤其精通账目,但因心思不在八股,屡试不第。三年前离开苏州,不知所踪。没想到,你竟化名‘郝先生’,成了朱勔的账房!”
那书生,沈文渊,听到李畴道破他的底细,身体晃了晃,脸上露出一抹惨笑:“皇城司……果然名不虚传。不错,我就是你们要找的‘郝账房’。”
他承认了!
这个看似落魄书生模样的人,竟然就是那个神秘莫测、掌握着朱勔核心秘密的郝账房!
荣安看着他清瘦的身影和那身洗得发白的青衿,心中一时五味杂陈。一个满腹算学才华的读书人,只因科举不顺,竟走上了这样一条道路,最终卷入这泼天的阴谋之中。
“拿下!”
李畴不再废话,下令道。
阿修罗上前,准备制住沈文渊。
然而,就在此时,异变再生!
沈文渊看着逼近的阿修罗,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猛地将怀中的油布包往地上一扔,右手迅速探入怀中,似乎要取出什么!
“小心他服毒!”
荣安急喝道!
阿修罗动作更快,如同鬼魅般欺近,一指精准地点在沈文渊的右臂穴道上!
沈文渊整条胳膊瞬间酸麻无力,怀中的一个小瓷瓶“啪”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里面是一些白色的粉末。
与此同时,李畴剑鞘一挥,将地上的油布包挑起,确认了里面正是那两份账本。
沈文渊见最后自尽的手段也被阻止,彻底失去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地,面如死灰,喃喃道:“完了……全完了……”
荣安走上前,捡起那两份账本,看着失魂落魄的沈文渊,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反而有些沉重。这个落榜书生,是条大鱼,但他的落网,也意味着他们正式触碰到了阴谋最核心、最危险的部分。接下来要面对的,恐怕将是更加疯狂的反扑。
李畴示意手下将沈文渊捆缚起来,严密看管。他走到荣安身边,看着地上的沈文渊,又看了看荣安手中那份新颖的账本,低声道:“你这份‘鱼饵’,果然非同凡响。”
荣安轻轻吐出一口气,将账本收好。郝账房虽然落网,但真正的较量,或许才刚刚开始。他脑中装着的秘密,以及那本可能存在的、记录着更多罪证的原始账本,才是接下来审讯和追查的重点。
竹篦巷的抓捕行动,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悄然落幕。但由此掀起的风暴,却刚刚开始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