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存折(二)
存折掉在地上的声音很轻,却像一记重锤砸在陈锐心上。那声脆响,连同隔间外隐约传来的、同事们焦虑的走动和键盘敲击声,构成了他此刻世界的全部噪音。他蜷缩在冰冷的地砖上,后背紧贴着同样冰冷的门板,奶奶那张泛黄纸条上力透纸背的“自立”二字,如同烧红的烙铁,在他眼前反复灼烧。
他猛地抬手,狠狠抹了一把脸上冰冷的湿痕,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不能倒在这里。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自残的狠劲,猛地撑起发软的身体,弯腰捡起那本磨旧的存折和那张珍贵的纸条,胡乱塞进西装内袋。那粗糙的塑料封面硌着他的肋骨,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感,却奇迹般地让他混乱的大脑有了一丝清明的刺痛。
他拧开水龙头,冰冷刺骨的水流冲击着他滚烫的脸颊和发红的眼眶。镜子里的男人面色苍白,眼神里残留着惊惶和一种被彻底扒光后的狼狈。他用力搓了把脸,水珠顺着下颌滴落。再抬头时,眼底那层虚浮的光彻底熄灭了,只剩下一种沉重的、近乎死寂的清醒。
推开隔间门,外面明亮的灯光和嗡嗡的空调声浪再次将他包裹。他挺直脊背,一步一步走回工位,脚步有些虚浮,但不再踉跄。组长正焦头烂额地对着电话咆哮,看到他回来,投来一个混合着愤怒和最后一丝希冀的眼神。
“组长,”陈锐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问题……我大概知道方向了。给我点时间,通个宵,我试试看能不能找到关键点。” 他没有提钱,没有提任何外援,只说了“我试试”。
组长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他会是这个反应,烦躁地挥挥手:“赶紧!死马当活马医吧!”
那一夜,办公室的灯光亮如白昼。陈锐像一头困兽,把自己死死钉在电脑前。屏幕上滚动的代码不再是抽象的逻辑符号,而是奶奶存折上那一笔笔清晰得刺目的数字,是“自立”那两个字沉甸甸的分量。他不再想着走捷径,不再想着用钱去砸开一个窟窿。他强迫自己沉入最基础的逻辑,一行行地回溯,一遍遍地梳理数据流,像在泥泞中一寸寸挖掘。汗水浸湿了衬衫的后背,眼睛因长时间盯着屏幕而布满血丝,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每一次思路陷入死胡同,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要将他淹没时,他的手总会下意识地隔着西装布料,碰触到内袋里那个硬硬的轮廓。指尖传来的粗糙触感,像一道无形的鞭子,抽打着他几乎要放弃的神经,逼着他再次聚焦。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屏幕上最后一行调试通过的日志输出,终于长长地、颤抖地吐出了一口浊气。那个导致系统崩溃的、深藏在算法深处的边界条件溢出漏洞,被他用最笨拙也最扎实的方式,硬生生抠了出来。他瘫在椅子上,浑身像是散了架,但胸腔里那颗沉重的心脏,却感受到了一丝久违的、真实的跳动。
项目演示最终有惊无险地度过。组长紧绷的脸上难得地挤出一丝僵硬的笑意,拍了拍他的肩膀,没说什么嘉奖的话,但那眼神里的意味已经不同。陈锐只是木然地点头,巨大的疲惫和后怕如同潮水般席卷了他。走出公司大楼,清晨微凉的风吹在脸上,他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城市天空,第一次觉得那钢筋水泥的丛林不再只是压迫,也透着一丝冰冷的、需要真正实力才能立足的清醒。
奶奶的钱,那曾让他飘飘然、自以为能轻松驾驭一切的“底气”,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彻底失效后,留下的是一个巨大的空洞和更深的焦虑。他开始疯狂地投递简历,目光不再局限于那些光鲜亮丽却竞争惨烈的互联网大厂。他浏览着招聘网站,手指滑过一个个职位描述,心却像在油锅里煎熬。
“锐哥,出来喝一杯?老地方,新来了几个妹子!” 王磊的电话打进来,背景音是嘈杂的音乐和人声。放在以前,陈锐会毫不犹豫地答应,甚至主动提出买单。但此刻,听着电话那头熟悉的喧嚣,他只觉得一阵烦闷和疏离。
“不了磊子,最近……有点累,想休息。”他声音干涩。
“哟?转性啦?行吧行吧,那你歇着。”王磊的语气带着点调侃,似乎也不以为意。
挂了电话,陈锐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房间角落。那里堆着几个印着海岛风情的精致购物袋,里面装着当时一时冲动买下的、价格不菲却几乎没穿过的花衬衫和纪念品。它们像一个个无声的嘲讽,提醒着他那段建立在奶奶血汗钱上的、虚幻的“高光时刻”。他烦躁地走过去,粗暴地将那几个袋子塞进了衣柜最底层,仿佛要将那段记忆也一并封存。
然而,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这种“俭”,不仅是物质消费的降级,更是心态和路径依赖的艰难调整。
当一份来自本地一家中等规模、业务偏传统的软件公司的面试通知发来时,陈锐看着邮件里列出的、远低于他之前预期的薪资范围,眉头拧成了疙瘩。那数字,甚至比不上他大学时奶奶每月补贴的“零花钱”加上父母生活费的总和。一种强烈的落差感和屈辱感瞬间攫住了他。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手指在键盘上敲击着想要拒绝的措辞——“薪资与期望有较大差距,暂不考虑……”
邮件写到一半,内袋里那张纸条粗糙的边缘似乎隔着衣料在提醒他。他敲击键盘的手指停顿了,悬在半空。奶奶浑浊却清亮的眼神,存折上那一笔笔微薄却沉重的退休金记录,还有那力透纸背的“自立”……他深吸一口气,猛地删掉了那行拒绝的话。指尖在回车键上悬停了几秒,最终,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决心,重重按了下去——发送了确认面试的回执。
面试过程平淡甚至有些乏味。公司的办公环境远不如他实习过的大厂敞亮气派,面试官的问题也中规中矩,缺乏挑战性。当对方例行公事地问及期望薪资时,陈锐喉结滚动了一下,艰难地报出了邮件里那个让他觉得“屈辱”的数字。面试官脸上没什么波澜,只是点点头记录了下来。
走出那栋略显陈旧的办公楼,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陈锐站在街边,看着眼前川流不息的车流和行色匆匆的路人,一种巨大的迷茫和失落感笼罩了他。他拒绝了王磊的喧嚣邀约,拒绝了那些看似唾手可得却建立在虚幻基础上的“高消费”快乐,如今又“屈就”于一份薪资微薄、前景平平的工作。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抽空了所有浮华的氢气球,正无可挽回地从曾经俯瞰众生的高空,向着坚硬而平庸的地面急速坠落。这“俭”下来的生活,每一步都踩在自尊心的碎片上,硌得生疼。
就在这时,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母亲发来的信息:“锐锐,周末回家吃饭吧?奶奶念叨你好久了。” 后面跟着一个老太太戴着老花镜、笑眯眯看手机的照片。
陈锐盯着屏幕上奶奶慈祥的笑脸,心头猛地一酸,眼眶瞬间又热了。他用力眨了眨眼,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城市浑浊的空气,仿佛要将那沉甸甸的失落和迷茫,连同奶奶无声的期盼,一起压进肺腑的最深处。路还很长,而降落,才刚刚开始。脚下的地面坚硬而真实,不再有金光闪闪的阶梯,只有他自己,需要用真正的“自立”,一步一步,踩出属于自己的印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