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二胎儿子(四)
卫生间的水声停了。王强走出来时,脸上还挂着水珠,那道机油痕迹已经洗掉了,但眼睛里的血丝更明显了。他站在狭小的客厅中央,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目光落在散落一地的行李上。
要帮忙吗?他突然开口,声音沙哑。
林秀云愣了一下,下意识把囡囡搂得更紧。孩子却扭动着从她怀里滑下来,光着脚丫跑到爸爸身边,小手拽住他沾着水渍的工装裤腿。
爸爸,你又要走了吗?囡囡仰起小脸,眼睛里盛满困惑。
王强蹲下身,这个动作让他膝盖发出轻微的咔响。他粗糙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女儿的脸颊,又迅速缩回,像是怕自己的茧子刮疼她。嗯,爸爸...要出去一阵子。
像以前那样吗?开大车车?囡囡歪着头问,完全不明白大人们之间的暗流涌动。
林秀云看着这一幕,喉咙发紧。她弯腰收拾散落的物品,手指碰到那本相册时微微发抖。照片里的幸福像另一个世界的事。
不是。王强突然说,声音低沉,这次...爸爸做错事了。他抬头看了眼林秀云,目光复杂,得接受惩罚。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重重砸进平静的水面。林秀云手里的相册啪地合上,她抬起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结婚七年,这是王强第一次承认自己做错了什么。
囡囡却突然扑进王强怀里,小胳膊紧紧环住他的脖子:那爸爸改正就好了呀!老师说知错就改是好孩子!
王强的身体明显僵住了。他笨拙地拍了拍女儿的背,动作生疏得像在对待一件易碎品。林秀云看见一滴水珠落在囡囡的衣领上,不知道是没擦干的头发滴下的水,还是别的什么。
我...我去做饭。她猛地站起身,逃也似地钻进厨房。狭小的空间里,她打开水龙头,让哗哗的水声掩盖外面父女的对话。冷水冲在发烫的手上,她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发抖。
案板上的菜刀闪着冷光。林秀云想起昨晚自己差点拿起它的瞬间,胃里一阵翻腾。她抓起一棵白菜,用力撕扯着菜叶,仿佛这样就能撕碎那些痛苦的记忆。
需要我切肉吗?王强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林秀云吓得差点把整棵白菜扔出去。她转身,看见王强站在厨房门口,保持着安全距离,手里拿着刚从冰箱取出的猪肉。囡囡已经不在他身边,大概是去看电视了。
我来吧。她伸手要接,王强却摇摇头。
我来。他走到水池边,动作熟练地洗肉,你炒菜火候掌握得好。
这种日常的对话在此刻显得如此诡异。林秀云盯着王强的侧脸——他专注切肉的样子和从前无数个夜晚重叠,只是眼角的皱纹更深了,鬓角也有了零星白发。这个认知让她鼻子发酸。
为什么?她突然问,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王强的刀停顿了一秒,又继续切着。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现在...这样?她指了指他切肉的手,明明昨晚电话里你还...
菜刀重重落在案板上。王强深吸一口气:我看到那张日历了。他的声音很轻,囡囡画的那些红叉...每个都是我回家的日子。
林秀云的眼泪突然涌出来,她急忙转身假装找调料。盐罐子在她手里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我一直以为...王强继续道,手上的动作没停,以为打几下没什么,反正第二天就好了。我爹以前也这样对我娘...他苦笑一声,直到看见那些红叉,我才明白...囡囡都记得。
阳光透过厨房的小窗,在两人之间投下一道明亮的光带,里面的尘埃缓缓浮动。林秀云看着那些飘浮的微粒,突然想起新婚时王强说过的话:我要让你过上好日子,比所有人都好。
法院那边...她犹豫着开口。
我会搬出去。王强把切好的肉装进盘子,明天就去车队问问有没有临时床位。他顿了顿,那个...保护令,能让我偶尔看看囡囡吗?
这个问题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刺进林秀云的心脏。她看着王强小心翼翼的表情,突然意识到这个曾经在她面前趾高气扬的男人,此刻正在卑微地请求探视权——不是法院赋予的,而是她的许可。
可以。她听见自己说,但必须我在场。
王强点点头,眼神黯淡了一瞬,又很快亮起来:谢谢。这个简单的词里包含的重量让林秀云眼眶发热。
晚饭时,囡囡出奇地兴奋,不停地给爸爸夹菜,小嘴叭叭地说着幼儿园的趣事。王强耐心地听着,时不时附和几句,甚至学着给女儿扎小辫——虽然扎得歪歪扭扭的。林秀云默默吃着饭,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观察着这对父女诡异的和谐。
夜深了,囡囡抱着爸爸的脖子不肯撒手,最后还是林秀云强行把她抱进了卧室。哄睡时,孩子迷迷糊糊地问:妈妈,爸爸明天还回来吗?
林秀云轻轻拍着女儿的手一顿:爸爸...以后会经常来看你。
那你们还吵架吗?囡囡困倦地眨着眼睛。
不会了。她吻了吻女儿的额头,睡吧。
走出卧室,她看见王强正在沙发上铺被子——那是她刚才故意放在那里的。他高大的身躯弯着,动作笨拙地整理着被角,背影看起来莫名孤单。
有需要的东西吗?她问,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
王强摇摇头:不用。他指了指墙角那个旧背包,明天一早就走,不打扰你们。
林秀云想说点什么,最终只是点点头,转身回了卧室。关上门,她靠在门板上,听着外面窸窸窣窣的声响,突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
床上,囡囡已经睡熟了,小脸在夜灯下显得格外安宁。林秀云轻轻躺下,盯着天花板上的裂纹,思绪万千。今天发生的一切像一场荒诞的梦——王强居然认错了,居然同意搬出去,甚至...表现得像个正常人。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她拿起来看,是李律师发来的消息:林女士,保护令已经正式送达王强所在车队。需要任何帮助随时联系。
林秀云盯着这行字看了很久,手指悬在键盘上,最终只回了一句:谢谢,暂时不用了。
窗外,一轮明月悄悄爬上树梢。客厅里传来王强压抑的咳嗽声,还有翻身时沙发发出的吱呀声。这些曾经令她神经紧绷的声响,此刻却奇异地让她感到一丝...安心?
这个念头吓了她一跳。林秀云猛地坐起身,用力摇头。不,她不能心软。王强的改变可能只是一时的,为了那个保护令。等他找到漏洞,一切又会回到原点...
就在这时,手机又震了一下。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我是王强的队长老李。小王刚才打电话说明天要来住车队宿舍。你们的事我听说了,队里会盯着他。另外...这小子这几年确实不容易,为了多挣钱专挑最苦最远的线路跑。有次胃出血还硬撑着把货送到才去医院。我不是为他开脱,就是想告诉你,人有时候会迷路,但未必没救。
林秀云读完这条信息,眼泪突然夺眶而出。她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手指紧紧攥着被角。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画出一道银色的线,像一条模糊的分界线,隔开了黑暗与光明。
她轻轻下床,光着脚走到门前,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打开一条缝。客厅里,王强蜷缩在对他来说太小的沙发上,睡得很不安稳,眉头紧锁,嘴里还含糊地嘟囔着什么。那个陪伴他跑遍全国的旧背包就放在脚边,拉链没拉好,露出里面叠得整整齐齐的几件衣服和一瓶胃药。
林秀云轻轻关上门,回到床上。囡囡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小手无意识地寻找着妈妈。她握住女儿温暖的小手,突然想起白天李律师说的话:保护令不是终点,而是起点。
也许,仅仅是也许,这真的是一个新的开始?
夜更深了。城市的喧嚣渐渐平息,只剩下偶尔驶过的车辆声。在这个普通的夜晚,在这个狭小的家里,有什么东西悄然改变了——像寒冬过后的第一株嫩芽,脆弱却充满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