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动(一)
“啪”一声脆响,饭碗在瓷砖地上四分五裂,瓷片混着饭菜四溅开来。王建军的声音冰冷如铁:“必须送走小雅,不然这日子没法过!”小雅吓得浑身一抖,慌忙躲进我身后,小小的手指紧紧攥住我的衣角,如同攥着悬崖边最后一根藤蔓。
我们结婚八载光阴,腹中始终空空如也,于是小雅才被命运牵引着来到我们身边。那天她怯怯地站在福利院中央,眼睛像两颗透亮的黑葡萄,清澈而安静。我牵住她柔软小手那一刻,心间瞬间升腾起从未有过的暖意。小雅的名字是我取的,只愿她一生平安雅致,她像天赐的雨露,浇灌了我们干涸多年的生活。
谁知去年竟意外怀孕,十月怀胎后,我们竟拥有了一个亲生的儿子。婆婆抱着孙子,喜悦溢满每道皱纹:“谢天谢地,王家血脉终究续上了!”丈夫脸上也漾开久违的笑意,整日忙不迭地采购奶粉玩具,满心欢喜地沉浸在新生的喜悦中。婆婆那“血脉续上”的话语,犹如一根刺,无声扎入小雅安静躲藏的角落。
然而,随着新生儿日渐哭闹,奶粉罐子堆叠得越来越高,王建军脸上的笑容渐渐被焦虑取代。那天婆婆又来絮叨:“多一张嘴吃饭,还要攒钱给孙子读书买房,负担太重了!”王建军沉默良久,终于爆发了开头那场决绝的摔碗。他眼神如冰,话语像刀子般刺向我:“养两个负担太重,必须送走一个!”
“我不同意!”我本能地护紧身后瑟瑟发抖的小雅,声音颤抖却异常坚决。小雅死死抓住我衣角的小手,让我想起曾经在医院里,她因怕听诊器太凉,竟用自己温热的小手捂着听诊头,怯生生又固执地等医生来——那份无言的温柔,早在我心田种下永不凋零的花。
王建军闻言,眼神瞬间凝结如冰霜:“不同意?那就别怪我狠心!”他猛地起身,几步跨到小雅面前,一把扯开她攥住我衣角的小手。小雅惊恐地尖叫着,如同被撕裂的小鸟。丈夫不顾孩子挣扎,硬生生抱起她径直朝门外走去,动作粗鲁得没有半分迟疑。
“放下她!”一股从未有过的力量在我身体里炸开。我发疯似的扑上去,死死拉住丈夫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他的皮肉里。小雅在我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滚烫的泪水灼烧着我的颈窝,也点燃了我心内荒原上孤注一掷的火焰。
“好,好得很!”王建军终于松开手,眼睛通红,狠狠瞪着我,像一头受伤的困兽,“你既然要留她,那你们娘俩就自己过!”他猛地甩门而去,巨大的震动声仿佛在屋里久久回荡,震得人心直颤。婆婆在一旁长吁短叹,嘴里不住叨念着“作孽”、“糊涂”之类的话。
深夜,寂静笼罩着整个屋子,唯有小雅压抑的啜泣声在黑暗中细微地起伏。我端来热水,小心为她擦拭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她突然紧紧搂住我的脖子,声音微弱却清晰地扎进我心里:“妈妈,别不要我……我以后……吃得很少很少……”
我心头猛地一痛,将她深深拥入怀中,泪水无声滑落。我细细地帮她洗着小脚,那双曾满屋子奔跑、如今却惊惶蜷缩的小脚。温热的水流中,我蓦然瞥见虚掩的门外投下一条长长的、沉默的影子——是王建军。他就那么无声地站着,身影在昏暗中凝固成一尊模糊的雕像。我低下头,继续仔细擦拭着小雅脚背上每一处微小的褶皱。女儿温顺地依偎着我,呼吸逐渐均匀平缓下来,仿佛风暴中终于泊进港湾的小船。
窗外,城市夜色深沉如墨,远处灯火如豆,微弱却固执地亮着。怀里的小雅渐渐睡熟,温热的呼吸轻拂过我的皮肤。我凝视着她沉睡的眉眼,心中翻涌的波澜奇异地归于沉寂。此刻我才终于明白,当生命如危卵般悬于一线之际,真正带动她活下去的,竟是另一条更弱小的生命——这朴素而磅礴的力量,早已悄然将我渡向彼岸。
门缝外那道沉默的影子,依旧纹丝不动地停留着,宛如一道尚未落笔的疑问。未来或许崎岖漫长,但怀抱里这份沉甸甸的温度,已足够支撑我迈出下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