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去衡阳(四)
黑暗中,时间粘稠地流动。
那碗彻底凉透的刀削面凝着一层油膜,像冷却的泪。李桂兰的抽噎声低下去,变成一种压抑的、断续的喘息。王建国依旧攥着她的手,粗糙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她嶙峋的手背。
“不能这么算了。”王建国突然开口,声音像是生锈的铁片摩擦,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
李桂兰猛地抬头,在昏暗中努力寻找丈夫的脸。“……什么?”
“瑶瑶。”王建国吐出的名字带着沉甸甸的分量,“还有那孩子。”他顿了顿,像是要积蓄力量,“得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可……可怎么知道?”李桂兰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助的恐慌,“信上说了,不让打扰……她男人……”她打了个寒颤,后面的话咽了回去,仿佛说出那个“打”字都会带来新的伤害。
王建国沉默了片刻,然后极其缓慢地站起身。他走到五斗柜前,摸索着拉开抽屉,翻找了一会儿。窸窣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最后,他拿出一个旧笔记本和一支短得几乎捏不住的铅笔。
他回到桌边,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路灯光,翻开本子。本子上记着些杂乱的数字,菜价、修补鞋子的收费。他翻到一页空白。
“信,”他声音低沉,“寄信地址。”
李桂兰一下子明白过来,手忙脚乱地去摸桌上那几张纸。手指哆嗦着,将信封和那封打印的信都推到王建国面前。
王建国眯起昏花的眼,脸几乎贴在纸上,艰难地辨认着那串花体的英文地址。铅笔头在粗糙的纸面上移动,发出沙沙的轻响,他一笔一划,极其缓慢地、歪歪扭扭地抄下那些曲里拐弯的字母和数字。每一个字符都写得无比沉重。
“纽约……”他喃喃念出唯一认识的两个中文字样,那是信封上印刷的寄出地。
地址抄完了。他看着那行陌生的异国文字,像在看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
“然后呢?”李桂兰的声音发虚,“就算知道了地方……咱们……咱们能怎么办?”
王建国合上笔记本,手指用力按在封皮上,骨节突出。
“找大使馆。”他说出这三个字,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能与那个遥远世界产生联系的官方纽带。电视新闻里偶尔闪过的画面,成了他此刻全部的指望。
“可……怎么说?就说女儿可能被打了?人家能管吗?”李桂兰的担忧像潮水一样涌上来,“万一……万一惹恼了她男人,他打得更狠怎么办?那孩子……”她说不下去了,恐惧攥紧了她的心脏。
王建国喉结滚动了一下。妻子的恐惧,也是他的恐惧。投鼠忌器。那封冰冷的信里的警告——“请勿打扰”——像一把悬着的刀。
“不说家事。”王建国声音干涩,“就说……二十年没联系,女儿失踪了,请求他们……帮忙确认她是否安全。”这是他短时间内能想到的最稳妥、最不会激怒那个未知“女婿”的理由。确认安全。只要知道她还好好的,知道那孩子还好好的……
李桂兰怔怔地看着丈夫,昏暗中,她看到他脸上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坚定。她不再说话,只是慢慢地点了点头,手指又一次死死攥住了衣角。
王建国站起身,开始翻找。他找出那身只有过年或者重要事情才穿的、洗得发白的中山装,仔细拍打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李桂兰也挣扎着站起来,翻箱倒柜,找出一个旧的、但看起来还算体面的布包。
这一夜,两人再无睡意。他们在黑暗中坐着,偶尔交换一两句低语,更多时候是沉默。那碗凉面始终放在桌上,无人去动。窗外的天色,由浓黑渐渐转为灰蒙。
天刚蒙蒙亮,凌晨的寒气还未散尽。王建国穿上那身中山装,衣服空荡荡地挂在他干瘦的身架上。他把那个抄着地址的旧笔记本,连同身份证件,小心翼翼放进布包里。
李桂兰送他到门口,手扶着门框,嘴唇翕动,最终只哑声说:“……好好说。”
王建国“嗯”了一声,低着头,佝偻着背,走进了清冷的晨雾里。他走得很慢,脚步却异常沉缓坚定,一步步,迈向那个他从未接触过、甚至无法想象该如何开口求助的陌生机构方向。
街道空旷,只有早起的清洁工在扫街,唰——唰——的声音,规律而冷清,像是在为他沉重的心跳打着节拍。
他握紧了手里的布包,那里面装着一个陌生的地址,和一份沉甸甸了二十年的牵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