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箱上的签名(七)
春天来得悄无声息。巷口那棵老槐树抽出嫩芽时,李静的工作室已经接了三个稳定订单:咖啡馆的纸巾盒、创意书店的书立、还有一家公司的礼品包装。
她把家里的小阳台改成了工作间。墙上挂着各种工具,地上堆着分好类的纸板,按照材质、厚度、颜色排列得整整齐齐。小远用废弃的木条做了几个架子,虽然粗糙,但很结实。
“妈,你这儿像个小工厂。”赵晓梅来参观时惊叹道。
李静正在裁切一批新到的纸板——是附近家电城特意留给她的下脚料,品相极好。
“小心手。”她关掉切割机,摘下护目镜,“这批要做成猫咪屋,宠物店订的。”
赵晓梅拿起一个半成品:“真想不到,这些原本都要进垃圾场的。”
这正是李静最得意的地方。每个月,她的小工作室能让两百公斤纸板获得新生。这个数字,她仔细记在账本第一页。
但烦恼也随之而来。订单多了,她一个人明显忙不过来。之前帮忙的老人家手脚慢,精度也不够。有个急单因为交货延迟,对方扣了百分之十的货款。
更让她头疼的是创意抄袭。市集上开始出现类似的作品,用料粗糙,但价格便宜一半。
“肯定是隔壁摊位那个小伙子,”小远气呼呼地说,“他上次还假装来请教。”
李静没说话。她想起老教授的话:艺术的门槛不在技术,在思想。
那天晚上,她熬夜设计了一套新的作品——“记忆系列”。用不同年代的旧报纸、老账簿做衬底,裁成怀旧的造型:老式电视机、拨盘电话、铁皮玩具。
第一个样品做完,小远看了很久。
“妈,这个有故事。”
果然,“记忆系列”在市集上一炮而红。有个收藏家一口气买了整套,价格是普通产品的三倍。
“这才叫设计。”皮具摊的年轻人这次真心实意地说,“姐,我服了。”
成功的喜悦还没持续多久,新的考验就来了。
一天下午,工作室来了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他仔细看了每件作品,最后递上名片:某大型家居连锁店的采购经理。
“我们想收购你的设计,”男人开门见山,“买断版权。”
李静的心跳漏了一拍。对方报出的数字,是她两年收入的总和。
“买断是什么意思?”
“就是把设计卖给我们,你不能再做类似的产品,也不能卖给别家。”
男人走后,李静对着名片发了一下午呆。小远放学回来,看见桌上的合同草案。
“妈!你要成富翁了!”
李静却犹豫了。这些设计,就像她的孩子。每个线条都经过反复推敲,每个接缝都藏着她的体温。
她想起最初那个歪歪扭扭的笔筒,想起王奶奶第一次拿到工钱时颤抖的手,想起那个收藏家说“这让我想起童年”。
深夜,她拨通了老教授的电话。
“教授,我该卖吗?”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记得我跟你说的附加值吗?真正的价值不在产品,在创造产品的人。”
第二天,她给采购经理回了电话:
“设计不卖。但可以合作——我提供设计,你们生产销售,按件分成。”
对方很惊讶:“你确定?买断的钱够你轻松好几年。”
“我确定。”李静说,“我还想继续创造。”
谈判进行了三轮。最终,连锁店接受了她的方案,还答应在产品标签上印上她的工作室名字。
签合同那天,赵晓梅陪她一起去。走出写字楼时,春天的阳光正好洒在脸上。
“你真是变了。”赵晓梅说,“以前那个低着头走路的李静不见了。”
李静笑了。她想起自己第一次去市集摆摊时,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现在,她能坦然地和采购经理讨价还价。
合作的消息传开后,订单像雪片般飞来。李静租下了楼下闲置的车库,正式挂上“静远纸艺”的牌子。
“静远”——她和儿子的名字。
招聘的第一个员工是王奶奶的孙女,美术专业毕业,负责设计。第二个是废品站老板介绍的下岗女工,手特别巧。
小工作室第一次有了团队的样子。
但管理比想象中难。两个员工性格不合,经常为小事争执。有次因为沟通失误,一批货全部做错了尺寸。
李静没有发脾气。她想起自己刚做保洁时打碎客户花瓶的经历。
“重做吧。”她只说了一句,“下次仔细看图纸。”
那晚,她自学了简单的管理知识,制定了工作流程和质检标准。虽然简陋,但很实用。
五月,小远要中考了。孩子压力很大,经常学习到深夜。
“妈,如果我考不上重点高中,你会失望吗?”
李静正在打包一批新订单,头也不抬:“你小时候学走路,摔了多少跤?妈妈失望过吗?”
小远愣了一下,笑了。
中考那天,李静特意休了一天工。她没像其他家长那样守在考场外,而是去了工作室。
工作台上,她开始做一个新的作品——一本用纸板雕刻的书,书页上是小远从小到大的成长片段。第一个脚印、第一次骑车、第一次得奖......
每一刀都刻着时光。
成绩公布那天,小远考上了重点高中。同一时间,李静收到连锁店的第一笔分成款:五位数。
母子俩破天荒地去吃了顿火锅。红油翻滚,热气腾腾。
“妈,你说爸要是知道我们现在这样,会怎么想?”
李静夹菜的手停了一下。那个在她最困难时离开的男人,已经很久没出现在她脑海里了。
“不重要了。”她把肉片放进儿子碗里,“我们现在很好。”
夏天来临的时候,工作室已经小有名气。有媒体来采访,要把她的故事登在报纸上。
记者问:“从保洁员到设计师,你觉得最重要的转折点是什么?”
李静想了想:“是学会在纸箱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不是真名,而是那个简单的“人”字。承认自己的身份,承认自己的价值。
报道登出来那天,她买了十份报纸。一份寄给老家的父母,一份贴在工作室墙上,剩下的仔细收好。
父亲打来电话,声音哽咽:“静静,爸为你骄傲。”
这句话,她等了十几年。
现在,她依然每天早起送牛奶。三轮车换了一辆新的,链条声清脆悦耳。车斗里除了牛奶箱,还放着设计图纸和样品。
有时会遇到以前的客户,惊讶于她的变化。
“李姐,真是你啊!我在报纸上看到你了!”
她总是笑笑,递上新的名片。名片还是用纸板做的,但设计更精致了。
秋天,母校邀请她回去做分享。这次,她坦然走进校门,保安对她微笑致意。
礼堂里坐满了学生。她讲自己的故事,讲纸板的重生,讲价值的重新定义。
有学生问:“学姐,你觉得什么是成功?”
她看向台下那些年轻的脸庞:
“成功不是到达什么地方,而是在前行的路上,始终认得清自己。”
演讲结束,她在校园里慢慢走着。梧桐叶开始变黄,一如她当年离开时的模样。
但这次,她不再怀念,也不再遗憾。
手机响起,是儿子发来的照片——他参加了学校的数学竞赛,又得奖了。
照片后面附着一行字:“妈,我也在成为更好的自己。”
夕阳西下,她把车停在河边。河水粼粼,映着天边的晚霞。
从车里取出一个纸板做的小船,轻轻放进水里。船上刻着一个小小的“人”字,随波流向远方。
这不是告别,而是新的开始。她知道,前路还长,但每一步都会走得踏实。
就像那些经过她手的纸板,无论被塑造成什么形状,内里始终是原来的纹理。
这才是最珍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