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温(五)
改变始于一个寻常的黄昏。
林秀芬拎着刚买的菜,慢吞吞地走在回单元楼的路上。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更显出形单影只。快到楼下时,她看到二楼的张姨正费力地想把一袋米搬上台阶。张姨的腰不好,儿子在外地,平时也是一个人。
几乎是下意识的,林秀芬加快了脚步。
“张姐,我来搭把手。”
张姨回过头,额上沁着细汗,有些意外,随即露出感激的笑:“哎哟,秀芬啊,谢谢谢谢,这年纪大了,真是不中用了。”
两人一人一边,提着米袋上了楼。很简单的互动,却在楼道里留下了一点温暖的余韵。那天晚上,林秀芬觉得碗里的饭菜似乎比往常香了一点。
几天后,社区在公告栏贴了通知,要组织一个老年合唱团,每周三下午在活动室排练。林秀芬路过时瞥了一眼,心里动了一下,又很快压了下去。她年轻时嗓子还可以,但几十年没唱过了。而且,一群人在一起……她想起山水画班的窘迫。
周三下午,她在家里坐立不安。那则通知像只小虫子,在她心里轻轻咬着。最终,她换上一件素净的外套,还是出了门。
活动室里已经坐了不少人,指挥是位退休的音乐老师,精神矍铄。张姨也在,看见她,热情地招手让她坐到自己旁边的空位。这次,林秀芬没有躲在角落。
发声练习,分声部,学唱一首老歌《茉莉花》。她的声音起初有些放不开,混在众人的声音里,细微得几乎听不见。但当悠扬的旋律响起,当周围那些或许同样带着各自故事的声音汇聚在一起时,一种奇异的感受包裹了她。
她不再是孤立的个体,她的声音,微小的、带着些许颤抖的声音,成了这和声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她不需要去想自己的悲伤,只需要跟着旋律,跟着指挥的手势,将气息送出喉咙。
中间休息时,张姨递给她一杯温水。
“唱得不错啊,秀芬,以前练过?”
“没有,就是……瞎唱。”
“瞎唱有这个水平可以了!下周三还来吗?”
林秀芬握着温热的纸杯,点了点头:“来。”
这一次,她没有感到格格不入。
排练结束,她和几个顺路的邻居一起走回家。夕阳依旧,但走在三五人中间,听着她们讨论刚才哪个小节没唱好,约着下次早点来占前排位置,她感觉那条回家的路,似乎不再那么漫长和清冷了。
晚上,她给儿子发信息,没有提修好了什么,也没有报备一日三餐,而是说:
“我今天去社区合唱团了,唱了《茉莉花》。”
陈磊很快回复了一个大大的笑脸和点赞的表情。
她放下手机,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去翻看建国的笔记本。她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院子里渐渐散去的人群。夜色温柔地笼罩下来。
她依然是林秀芬,是陈建国的未亡人,是陈磊的母亲。但此刻,站在窗前的她,仿佛又多了一重极其微小的、却属于自己的身份——合唱团里,那个女低声部的一员。
她知道,往后的日子依然会有突然袭来的悲伤,空荡的家里依然会有无边的寂静。但或许,当她再次感到自己即将被那冰冷的“余温”冻结时,可以试着轻轻哼唱今天学的旋律。让声音,哪怕再微弱,也从自己的身体里发出来,去触碰这个世界。
生活,在她五十三岁这年,似乎正用一种极其缓慢而笨拙的方式,为她撬开了一丝新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