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平城西,一处看似普通的宅院,此刻却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这里便是刚刚挂上“文宣司”牌匾的所在,是曾经的郡守府别院,如今成了没有硝烟的前线指挥部。
院内廊下,数十名文书小吏埋首疾书,毛笔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如同春蚕食叶。另一侧,十几名工匠正在连夜雕版,空气中弥漫着墨汁与木材混合的气味。更有数十名口齿伶俐、面容普通的男女,正围着几位先生在反复背诵、演练着什么,神情专注而亢奋。
郑阳一身青衫,穿行其间,时而拿起刚印出的传单审视,时而对雕版工匠低声吩咐几句,时而停下脚步,听那些“宣传员”试讲,并给出精准的点评。他脸色有些苍白,眼中却燃烧着两簇火焰,那是将理念化为现实的狂热。
“速度再快些!安阳的昏君已经帮我们点燃了火,我们要让这火烧得更旺,更要让所有人看清,该往哪里走才有活路!”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让所有人的动作又加快了几分。
这时,沈昭宁在两名侍女的陪同下,悄然走入院子。她没有惊动忙碌的众人,只是静静地站在廊柱的阴影里,观察着这一切。看到郑阳将事务安排得井井有条,她眼中流露出赞许之色。
郑阳很快发现了她,连忙快步迎上,躬身行礼:“王妃。”
“郑阳,你辛苦了,”沈昭宁微微颔首,目光扫过院内热火朝天的景象,“进展如何?”
“第一批针对士绅官吏的《告东陵士子书》与针对平民的《安民晓谕》已雕版完成,正在加紧印刷中。针对军伍的《告边军将士书》初稿也已拟定,请王妃过目。”郑阳说着,从袖中取出几份墨迹未干的文稿,恭敬地递上。
沈昭宁接过,就着廊下的灯火仔细翻阅。
《告东陵士子书》文采斐然,引经据典,核心在于剖析“天命无常,唯德者居之”,痛陈东陵朝廷腐败、皇帝失德已致天怒,而隽王与王妃“承天景命,仁德爱民”,乃拨乱反正之希望,呼吁有识之士“弃暗投明,共襄盛举”。
《安民晓谕》则语言极其通俗,甚至夹杂了不少俚语,以大白话告诉百姓,“神谕”警示皇帝无道,故天降大旱惩罚,但“隽王菩萨心肠,早有准备”,只要民心所向,必能带领大家渡过难关,并有“分田地、减赋税”等实实在在的承诺。
如果大家不信可以等待,到了秋季就能证明旱灾之言绝无虚假。希望大家不管信不信,都要做好充足的准备。
《告边军将士书》则侧重兄弟情谊,指出当兵吃粮是为保家卫国,而非为昏君和贪官卖命,呼吁他们“阵前倒戈,共诛国贼”,并许以优厚待遇。
“郭涛先生写的很好。”沈昭宁看完,眼中闪过满意之色,“他深知攻心之要,对象不同,策略亦不同。尤其是这《安民晓谕》,务必大量印制,要像雪花一样,撒遍东陵各郡,特别是西部三郡。要让每一个识字的人都能看到,让每一个不识字的人都能听到!”
“属下明白!”郑阳肃然应道,“已安排人手,通过商队、流民、乃至我们潜伏的暗线,多路并进,全力扩散。此外,属下还编了几首童谣,简单上口,易于传播,不出半月,必能让孩童传唱于街巷。”
沈昭宁赞许地点点头,又补充道:“内容还可再大胆些。可将各地官府镇压民众、米商趁机抬价、官员贪腐享乐的具体事例,稍加润色,作为‘失德’实证,一并传播。真相比任何虚构的故事都更有力量。”
“王妃高见!”郑阳眼睛一亮,立刻领会其中深意,“属下这就去安排,搜集此类消息,作为后续宣传之利器。”
两人又商讨了一些细节,沈昭宁这才离开文宣司。她并未回寝殿休息,而是转道去了书房。今夜,她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亲自撰写一份纲领性的文书。
书房内,炭火温暖。沈昭宁铺开一张上好的宣纸,磨墨,提笔。她略一沉吟,便落笔如飞。标题赫然是《告东陵百姓书》。
这一次,她没有使用任何华丽的辞藻,而是以一种悲天悯人、却又充满力量的笔触,将“神谕示警,帝星失德”与“旱魃西来,生灵涂炭”的现实紧密联系,深刻揭露东陵朝廷的腐朽无能与漠视民生,然后笔锋一转,明确指出,在这危难之际,唯有承天应人、仁德布于四海的隽王与她,方能带领东陵百姓,抗击天灾,重建家园。
文中,她巧妙地将拓跋隽的草原出身,诠释为“天命不拘于华夷,惟德是辅”,将他们势力的崛起,定义为“旧朝当灭,新朝当立”的历史必然。她不仅构建了自身政权的合法性,更描绘了一幅灾后重建、安居乐业的未来图景,给予了绝望中的人们一个清晰可见的希望。
她写得很投入,时而蹙眉深思,时而奋笔疾书,完全沉浸在那由文字构筑的、关乎天下大势与亿万民心的宏大叙事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拓跋隽处理完军务,走了进来。他看到沈昭宁伏案的背影,烛光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单薄却坚定。
他放轻脚步,走到她身边。她似乎毫无所觉,依旧沉浸在笔下的世界里,直到一篇千余言的雄文终了,才轻轻放下笔,长舒了一口气。
一抬头,才发现拓跋隽不知何时已站在身旁,正静静地看着她。
“写完了?”他低声问。
“嗯。”沈昭宁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将写好的文书递给他,“这是根基,需以你我共同的名义,昭告天下。”
拓跋隽接过,就着灯光快速浏览了一遍。他的目光掠过那些力透纸背的文字,看着她是如何将“天意”、“民心”、“仁政”与他们的霸业完美地编织在一起,如何将一个可能引发恐慌的天灾,转化为他们夺取天下最有力的借口和旗帜。
他看得很快,但眼神却越来越亮。看完最后一句,他抬起头,看向沈昭宁,目光深邃无比。
“有此一文,胜过十万雄兵。”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拿起一旁她方才放下的笔,在那文末,郑重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拓跋隽。与她的名字并立在一起。
放下笔,他才发现,沈昭宁不知何时已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呼吸均匀,竟是睡着了。连续的高强度脑力劳动,终究是耗尽了她的心神。
拓跋隽动作一顿,凝视着她熟睡的侧颜,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心疼。他轻轻拿起自己方才解下、还带着体温的大氅,小心翼翼地披在她身上,动作轻柔得仿佛对待稀世珍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