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楝的靴子重重磕在湿滑的苔藓石上,整个人朝前扑去,一翻身,将背上的青年翻下来,面朝着天,手掌按进一堆蓬松的落叶里。微微合着眼,却又被这晨间景色所吸引,嘴角泛起一丝笑意。
金红的光瀑穿透层叠的树冠,在铺满腐叶的地面织就跳跃的光斑。槭树的红叶、榉木的橙黄、松针的墨绿在晨雾中洇开,像一幅被露水打湿的水彩画。
苦楝张了张嘴,喉咙里还卡着诡雾中那股甜腥的铁锈味,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方才在雾中遭遇的种种,此刻竟像褪色的噩梦,被林间清脆的鸟鸣啄得支离破碎。
苦楝微微皱着眉头,从感觉自己忘了什么,扭头看向一边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黄袍道士,突然想到了什么,“噌”地一下从地上跳了起来,刚走没几步,叹息一声,又跑了回来,将那黄袍道士背了起来,凭着记忆,往那棵他出生的大树处走去。
过了差不多半个时辰,苦楝终于来到了自己的出生地,将背上仍然处于昏迷状态的道士安放好后,便礼貌地敲了敲那树皮,见没反应,便又敲了敲,还没反应,神情变得有些不安,喊了两声,还是无果后,迅速将树皮掀开,发现空无一人,正当苦楝锁着眉,扶着下巴思考的时候,身旁传来了一道虚弱的声音。
“人已经走了,道友你也是个人才…”
苦楝扭头看去,原来是那道士醒了,尽管十分虚弱,但他的脸上还是尽量表现出一股嘲笑的表情,这让原本有些可怜他的苦楝一秒铁了心。
“人都快死了,还冷嘲热讽,早知道就不背你出来了。”苦楝看着满脸是血,甚至连那肩头都是血的道士,没好气地说道。
“放心,还死不掉。给在下一盏无根水,在下便告知小友吾此行的真正目的。”黄袍道士很是虚弱道。
瞥了一眼真的快要死掉的青年,苦楝也不耍性子了,连忙出去找水,不一会儿便提着鼓鼓的兽皮水袋赶了回来。
“喏!快喝,喝完告诉我蛮族人怎么样了,还有藏在这里的女人怎么样了。”
苦楝将盖子拧开,递到那黄袍道士跟前说道。
道士本想拿着自己喝,结果发现自己竟然连一个水袋都拿不起,一旁扶着的苦楝见状,叹了口气,拿出一个羊毛巾,一手喂那道士喝水,一手用羊毛巾接住漏下的水。
“你等着,我去给你取点药。你失血太多了,到时候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那怎么办…”苦楝一边说着,一边钻进了一旁的灌木丛中。
黄袍道士望着苦楝的背影,瞳孔猛的骤缩一下,出现一道紫圈。
大吉之兆…师尊这是何意?
道士闭上了双眼,开始打坐调息。
不久之后,灌木丛响动两下,苦楝从中出现,左手拿着一株根茎饱满,色如黄玉的植株,右手拿着只活的野兔。
“这小东西还挺狡猾,费了我好一番工夫才将它生擒。”苦楝甩了甩右手上的兔子说道。
黄袍道士闻言,睁开眼睛,神色已经比刚才好了很多。看到苦楝左手黄精,右手野兔,顿时有些懵逼,黄精补气血没错,但这野兔也能补?
“我说小道士,一会儿不见气色怎么好那么多,刚才是不是装出来的?”苦楝看了一眼道士,蹙眉道。
洞天符开天眼自然耗费心神…道士心想,脸上挂起了笑容道:“没有,刚才在下调息了一会儿,将紊乱的气调整回来,气色自然看着好了许多。”
“那就好,看来这黄精野兔血也没必要给你用了。既然好了,就说说吧,你有何目的?”苦楝一屁股坐在地上,说道。
“原本是我派之人派我暗中将你抓回去,然而,既然你救了在下一命,那么我自然不能对救命恩人出手了…”黄袍道士面带笑意,偏生的睫毛微微颤了颤,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接着道:“道友于在下有再造之恩,此番礼节需在下先行。”
看着气息大变的黄袍道士,苦楝忽然有些不太适应,在诡雾里的他,好像没有那么像个道士啊!
“那我、我该说什么做什么?”苦楝虽然知道要去握他的手,但见此阵仗也不敢轻举妄动,虚心请教道。
青年道士见苦楝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顿时笑出了声,连声喊道“无妨无妨”,便收回了自己的手。
“你只需握住我的手,一切随意便可。”青年道士说完,便重新伸出手,重复了刚才的话。
苦楝见状,很快便握住了青年道士的手,表情率性自然,脸上也挂着让人看着很舒服的笑容。
青年道士见到苦楝如此上道,满意地点了点头,心里暗道,此子果真不凡…
“在下至尘道人,如觉读来不畅,可唤在下逸尘,敢问道友名讳?”青年道士笑道。
苦楝想了想,照猫画虎道:“额…我名青木道人,如果感觉不通畅,可以叫我苦楝。”
“哈哈哈…苦楝小友,幸会幸会!”逸尘双手抱拳,微微颔首道,“在下还有要事在身,临行之前劝诫小友二句,”
“道友请说。”苦楝模仿着逸尘的话,道。
“蛮族人经此一役百年内很难东山再起,如果小友想不枉此生,在下希望你能走出来…不过,外面凶险异常,吾观小友乃大吉之人,却应是命运多舛,若要出来,还望小友多加小心,切勿轻信于人。”逸尘神情严肃,郑重道,“在下便告辞了,一切保重!”
苦楝学着说了句“保重”,便看着那黄袍道人遁入灌木丛之中,不见身影。
苦楝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突然想起来那道士好像还没说女人的事,顿时有些失落,盯着那空落落的树洞,苦楝莫名有些彷徨。
自己的身世至今是个谜,以前是活的很滋润便懒得搭理,但现在,自己不能再回到那片温柔乡了,十八载的无忧时光里,所有暗藏的玄机似乎在近几日隐隐显现,这也意味着他无法再置之不理,究竟是什么样的身世,能够令多方势力垂涎?
苦楝闭上双眼,将手掌轻轻按在了那棵巨大的苦楝树干上。
瞬间,在漆黑的记忆空间里,自身被无数画面吞没,然而却一个也抓不住,等到那些记忆画面全部从苦楝身边飞过,漆黑的记忆空间瞬间开始坍塌,露出它那真实的底色,猩红一片的色彩将苦楝淹没,随后是从四面八方传来的一句质问声,没有经过耳朵而是直达苦楝的灵魂深处——为什么不停手?
就在苦楝快要被这个问题逼疯时,一道苍老的声音犹如春风一般驱散了所有质疑声,抚平了苦楝剧烈跳动的心脏——
“孩子,当你听到我的声音,说明你已经长大了,你已经遇到了麻烦,内心升起许多疑问,想要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却发现自己对自己一无所知…于是,你便动用自然权柄一阶的能力,尝试寻找自己的身世,但你却被记忆之海淹没,被曾经的自己质问,差点陷入崩溃…这一切都好像在打击你一般,让你一次又一次深陷泥潭。而你也不必挣扎,因为自从你诞生以来,你早便已经身处泥潭之中,期间会有很多东西不顾自身也要将你占有。然而你不用害怕,抓住他们,他们将是你的救命稻草…”
苦楝突然像被电击了一样,猛地回过神来。他的思绪仿佛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硬生生地拽回到现实中,而那道苍老的声音却在他的脑海里不断回响,如同一首萦绕不去的老歌。
这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又似乎近在咫尺,让人无法忽视。它带着岁月的沧桑和疲惫,却又透露出一种无法言说的威严直击灵魂。苦楝试图去抓住这声音的来源,但它就像一阵风,在他的脑海里肆意穿梭,让他的思绪变得混乱不堪。
“抓住他们”在他的脑中盘旋,不肯离去,让他的头开始隐隐作痛。他揉了揉太阳穴,试图缓解这种疼痛,但那声音却像长了根一样,深深地扎根在他的脑海里,怎么也赶不走。
苦楝用手猛地拍打着自己的头,疼痛感传来的同时,那道声音果然淡去很多,而这时,一道清亮的声音让他的手猛的一滞。
“苦楝!你、你怎么在这?!”阿兰朵的蓝色美眸瞪得大大的,语气中带着不可置信与欣喜。
苦楝堪堪放下手,强撑着头疼勉强挤出一丝微笑,看着阿兰朵说道:“我…婆婆他们好吗?”
见苦楝一副痛苦的神情,阿兰朵的眉毛此刻活像两条打架的毛毛虫,此时紧紧地贴在一起。
“婆婆他们一切安好,只是以为你身陷诡雾难以脱身,哭得眼睛都睁不开了。”阿兰朵此时亦不禁轻声啜泣,赶忙移步至苦楝身畔,紧紧握住他的臂膀,满脸忧色,沉声问道:“你究竟怎么了?”
“无妨无妨,告诉婆婆他们,说楝儿一切安好,让他们照顾好身体。对了…你怎么一个人来这里?”苦楝苦笑着摇了摇头,看着阿兰朵道。
阿兰朵赶紧抹了抹脸上的泪痕,俏脸微红,松开了苦楝的胳膊,没好气道:“我就是随便转转…你怎么不自己去跟婆婆讲,你知道婆婆有多担心你吗?”
苦楝再次摇了摇头,将手搭在阿兰朵的肩上,认真道:“我不回去了,见面徒增伤感。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说完便站起了身。
见苦楝真的要走,阿兰朵顿时气得直咬牙,嗔怒道:“你要去哪儿?大家真的都很担心你,而且你刚刚的样子,完全是还没从诡雾里缓过来啊,去部落里调整两天再走也不迟啊!”
苦楝顿了顿脚步,头也不回道:“我也不知道去哪里,但我现在要是回去了恐怕就出不来了,见到婆婆,我就很难任性起来了…”
此时苦楝突然转身,对着阿兰朵笑道:“朵朵,不用担心,我一定会回来看你和大家的!”说罢,便回身继续往缺了一口的灌木丛中走去。
见此情状,阿兰朵的眼眶里又滚出几滴雨露,连忙从身边的兽皮袋中摸出一个玉佩,追上了苦楝,亲自放在了苦楝的手中。
“这是血晶佩,带着它能够帮你应对体内躁动的血气。记得答应我的,一定要回来看我和大家…”阿兰朵带着哭腔说道,透明的细流顺着鼻梁滑落,像赵露顺着花瓣的脉络无声消散。
苦楝紧紧握着血晶佩,此时也不禁鼻子一酸,摸了摸身上,最后发现,似乎只有那个羊毛巾适合作为饯别礼,可惜刚刚用过了,苦楝看了看泪眼潸然的阿兰朵,心头一软,轻轻为她抹去眼泪,然后张开手臂,微微揽了一下,道了声“谢谢”便钻进了灌木丛里,留下面色宛如飞霞的阿兰朵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