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深夜,天屋山陷入一片死寂,就连鸟兽虫鸣之声也消失殆尽。
今夜秋月透亮,像是一个淡黄色玉盘,照在「七十二脉」的青铜上,散发着一种神秘的幽光。蓝色虚火在丹炉中摇摇欲坠,仿佛随时可能熄灭一般,但却始终能够在一定区间内跳动,生生不息。
裂缝深渊处的金色地火不断喷涌,然而在这墨色的夜里却也不敢造次,被距离消磨了翻涌的声音,但却挡不住那炙眼的光芒,照亮了「七十二脉」炉底,亦照亮了裂缝边上的地面…
恍惚之间,「七十二脉」的虚火剧烈摇曳一下,一道人影从裂缝边上经过,随后竟然直接跃下,那人眯着眼,避开耀眼金光,白袍飘飘,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好似这地火炽热不存在一般…
那人晃动了一下手中铜铃,只见嘴巴张了张,声音却被岩浆翻腾之声掩盖,然而,不远处同样一片死寂的密闭空间里,竟然传出了声音……
“开门。”
「天屋福地」内,苦楝听到葛泓的声音立刻睁开了眼眸,此时他心中五味杂陈,门外可能是阴谋的掌舵人,之所以是“可能”,全因为常妙临终前的那句为葛泓辩白的话,但苦楝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无论如何,自己无时无刻不处在危险中,但现在还要不了他的命。
此时,开门或许能帮他解决心中诸多疑问…
苦楝攥了攥手中的白色玉佩,深深望了一眼安静地躺在地上的黑色玉佩,那是常妙师叔羽化之地…苦楝站起身,发现大门内侧竟然也有一处凹陷,苦楝仔细看了看,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不是来自曾经见过的外面那道凹陷,而是其他某个地方。
将手中的玉佩放了进去,果不其然,青铜大门在震动一下后,缓缓向两边移开,而葛泓的身影也随之出现…
“别这么看着为师…为师早就将身上唯一一枚钥匙给你了。”
葛泓看了一苦楝,然后绕过他,径直走向洞府内。
听到此话的苦楝眉眼间早已是疑云密布——不是葛泓,那又是谁?葛泓说过,这曾是他清修之地,除了他又有谁能有一块杀人的“钥匙”?
“道门的人,当真不会说谎吗?”苦楝扭头,斜着眼看着葛泓的身影说道。
葛泓像是没有听见一样,停在一处架子旁,弯腰捡起了地上的黑色玉佩,眼眸中瞬间闪过的是悲伤,然后便是深深的迷茫。
苦楝注意到葛泓的举动,他内心隐隐感受到葛泓身上发出的感情信息,于是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向葛泓,与他一样看着那枚黑色玉佩,冷声道:“二戒同门相残,七戒妄语胡言…师父你破了哪一戒呢?”
“我亦受过门规教授,又怎会破戒呢?无论徒儿你信与不信,常妙师妹的话你务必要牢记于心…莫要负了她…”葛泓将黑色玉佩收入怀中,语气平静道,但苦楝能够感受到他话中不易察觉的颤抖。
苦楝听闻此言,心里即使百般不想依葛泓所言,但好像自己竟别无他选。现在能够完全相信的好像真的只有两人,自己以及仙逝的常妙。
“你们明知难以杀死我,为何还要骗我入道?”苦楝抓住常妙所言精髓,发出质问道。
葛泓闻言,露出一抹浅笑,拿起一本道经,翻开第一页,指着书中文字,念道:“展此卷,便是尘缘中一点灵光未泯,向道之心未绝,欲窥那天地造化之机,求取那超脱生死之阶。此志可嘉未有错,然前路迢迢,劫难重重…不试又怎知不可?”
《外丹术入门》!
苦楝瞬间反应,观其前言,那些特意粗黑的话语没有入苦楝的眼,反而是这段藏于淡墨书写之文中的话让苦楝印象深刻。
“你们是要借我窥天地造化之机,以达成那超脱生死之际?”苦楝抱胸,没好气地问道。
葛泓没有说话,微微摇头,像是扔垃圾一样,扔下了手中道经后,这才开口道:“常妙师妹与你所言我只听到些许,便是她那临终之言…因为此铃只有任意一方摇了才能传音,之前她与你说了些什么,我并不知晓。但人死心诚,临终之言皆是一人毕生心血所在,她说的没错,你死不了,但是…”
苦楝见葛泓故意停顿了一下,脑中忽然闪过常妙曾说过的一句话,翻译过来便是——这是我的归宿,但却能给我自由…
“劫后新生吗?有点意思…可惜你的徒儿从不信什么归宿,也不信命…”苦楝露出一副轻浮的模样,乍一看似道不似道,但笑眼却坚毅无比,像是名怀揣着鸿鹄之志的江湖人士。
葛泓闻言一愣,向苦楝投来一丝赞许的眼光,但很快便是漠然代之,冷不丁地说道:“可是入了道门,你就得信命。往往「命」才是决定你是否能渡劫成功的关键,什么千百年的道行,什么万无一失的准备,在「命」面前,都得俯首称臣。”
苦楝并没有被这一番话吓到,因为他从来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道门之人,虽然他尚懵懂无知,但什么长生,什么同寿,什么登仙都不是他的目的,他是来寻「命」的,寻到之后会毫不留情地破碎祂。
“你们的阴谋都快成阳谋了,虽然知晓了你们的动机,但是手段却未露分毫啊…”
苦楝并非不怕死,他是想,在不得不死之时,能够死得明白,故而再次尝试套话。
怎料葛泓叹了一口气后,便离开了洞府,这次走的时候什么话也没说。
望着大门外那黑漆漆的天空,苦楝看着偏离正上方一点的月亮,忽然想起来白天那胖道士对他说的话,犹豫了一下,还是只身踏入了夜色之中……
还好苦楝攀爬技术了得,否则,不会御风飞行的他真得从铁索上摔下,葬身火海,被烧成灰。
瘫倒在地上的苦楝喘着粗气,望着那轮明月,有种被布告天下的感觉。
害…黑夜里行事,就是心里发慌是定理吗?
苦楝心里发难,随即站起身,朝着「混元丹宫」走去。
…………
“师父,这样做,真的…值吗?”
“不容有些许差错…”
“可是…常妙乃我派唯一修成纯阳丹心之人,没有她压制那人,会不会…”
“一夜筑基…一夜筑基啊…乖徒儿,你难道没看到吗…”
“末学只是怕…怕出什么意外…”
“意外?你莫要小觑了他…”
“…”
“去吧,为师比起他更放心不下你啊…”
“…谢师父关怀…徒儿告辞…”
“…”
…………
「混元丹宫」依旧灯火通明,准确来说,非灯,只有火。
苦楝大老远便看到那胖道士站在门口东张西望了,暗戳戳想到:这老道,能再明显一些吗…
见到苦楝后,那胖道士脸上算是乐开了花,没走几步,却忽然停住了,但笑意不止,一股脑地朝苦楝挥手。
“这里…这里…”
胖道士压低声音喊道,眼神还不定时地左瞄右瞄,样子十分滑稽。
苦楝见其模样,想着反正早晚都要去,不如快点,万一葛泓摇铃了呢?
没错,苦楝并没有带铜铃,他是真的不太敢完全相信葛泓的话了,斟酌一番后,还是选择了不带。
大不了,明天早上问话时,就说自己睡得太死,没听见…
“常元君,究竟何事?如此着急又神秘…”苦楝依着这胖道士的性子,开门见山地问道。
短暂考虑过后,还是决定将自己已然拜师的信息隐瞒了下去。
“你小子能来,算你识相…老夫倒也不拐弯抹角了,来,里边请…我与你细说那常清老贼的阴谋。”常元说话随性不说,还给苦楝一种不是道门之人的感觉。
听到常元要请他入丹宫,苦楝立刻心生排斥,警惕起来,但也仅在内心表现,表面上却依旧一副放松的模样。
“师…常清君啊…他告诫我「混元丹宫」非他准许不得入内。还说什么后果自负一类的话,小子看他不像撒谎…常元君您要不就在此说?”
苦楝在漏出第一个音时连忙改口,好在这胖老道好似并未察觉。
常元用力甩了甩袖子,唉声叹气道:“唉…我说你呀,看着精怪,怎么这么蠢呢?他这分明是想让你以为老夫有鬼,好在你那增添多一些好感,收你小子为徒啊…”
“哦…这么说,这「混元丹宫」与您有很大关系了?”苦楝皱着眉头,故作疑惑道。
常元眯眯眼突然睁大几分,有点刮目相看地看着苦楝说道:“看来你不仅天资卓越,能够一夜筑基,其实也没有那么蠢啊…既然如此,老夫就不遮遮掩掩了。”
苦楝听后,知道常元这胖道士要临场发挥了,此人给苦楝的感觉就是——此人比葛泓还要阴,但喜欢明说。
“老夫今夜喊你至此,是想要告诉你葛泓老贼的阴谋!”
常元竖起一根肥大的手指,郑重其事道:“小子你自己清楚自己的情况,一夜筑基啊!什么概念!?就像…就像…茅坑里找出金子,自带味儿…什么意思?就是说你千载难逢,即使带着无数因果,也有无数人来争夺。”
苦楝快速眨了眨眼,不得不说,这个比喻虽然味儿大了些,但好像真是这么说的。
“道门常清只是其中一人,但他却联系着成千上万的人,他的阴谋自然涉及了许多许多的人…”
“常元君,你的话很有意思,但恕小子有些难以理解,能否直击要害…歪一点也没事…”
苦楝没有一个字是在乱说,常元的话里有话,但苦楝不想现在思索,他需要直接了当的信息。
常元闻言,肥胖的脸微微一颤,忽然凑近苦楝,低语道:“他们要夺丹,杀人夺丹呐…”
苦楝一听,愣在了原地。
手段?手段…杀人夺丹不是手段,但是它的结果。
“什么丹…难道是金丹境?”苦楝扫过记忆中带的字词,迅速反应过来,瞪大眼睛说道。
常元敲了敲苦楝的脑袋,掷声道:“聪明!所谓金丹境,顾名思义,就是在体内结成金丹,将无形的道心化作有形之物,这一过程也称为「内炼外丹」,此后,丹鼎之士才会开始选择一条路钻研,比如常清的「外丹术」以及我所习的「炁功」,除此之外还有一路,名为「金丹大道」,此道很少有人修习,因为金丹便是他们的瓶颈了,难以继续升境…”
苦楝听后,露出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眨巴眨巴眼睛问道:“那为何还有人修习「金丹大道」?连元婴都达不到,如何渡劫成仙?这不违背道门求的初心吗?”
感受到一只宽厚的手掌沉稳地落在自己肩头,轻拍两下,看到常元那副郑重其事的模样,苦楝心中竟生出些许期待,期待常元接下来要说的话。
“小子,没想到你懂的还蛮多啊…不过,你终究不是诚心修道之人,了解这些深奥疑难的东西对你并无用处,反而多了一丝疑惑杂念。”
苦楝一听,顿时又好气又好笑。
原来这一切都是自己心甘情愿吗…
“虽然你小子有点逆天,但现在随便一个小小的我派道士就能给你捏死,更别提比他更厉害的人物了,寻求庇护是你现在迫切所需,你需要成长,一个安全的成长空间…”
常元负手背过身,留给苦楝一个道貌岸然的背影,仰着头接着说道:“我与常清不和,相信你早便了然于心,但我们并非简单的不和,而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常清想要杀你夺丹,我自然不允,若你拜入我之门下,自然最好,若你执意不肯,那我也不会让他轻易得手…这话,你听明白了吗?”
苦楝此时早就懵圈了,常元就差把“得不到的就彻底毁掉”写在脸上了,这种平日吊儿郎当的人,一定不能小看他认真起来时说的话,大概率是真的…
常元不知何时已经转过身来,正用他那眯成一条缝的双眼打量着苦楝,感受到目光后的苦楝抬眸一看,竟然发现常元又恢复了往日的随性,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莫慌小子,老夫自然不会对你动手,何必伤了你我和气…不过防患于未然,仅凭老夫一人之力,难以扭转乾坤,算算时间,我那徒儿,应该也快来了…”常元又轻轻拍了拍苦楝的肩,望向一边道。
很快,不远处的黑暗中出现一道人影,然后在月光与「混元丹宫」的火光双重照映下看清了来者的脸,果然是白天所见的那个年轻道士。
“师父…”
年轻道士快步走来,手上攥着两张符箓,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
常元见状,脸上浮现欣喜之色,却没有上去接应那年轻道士,而是一边招手一边喊道:“常礼,快点儿,为师于此等你许久了…”
名唤常礼的年轻道士皱着眉头,加快了脚步。
“常礼道友是去做什么了?”苦楝好奇地问道,心里更加排斥做这胖道士的徒弟了。
“我让他去符箓派,求几张符箓,关键时候能保你的小命。同时将葛泓的阴谋传给了他们…若符箓派那群家伙懂事,到时候自会前来助你。”常元神情严肃道。
苦楝点点头,没有说谢,毕竟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师父,你要的符…这张是「阴阳颠倒符」,这张是「纳元藏阴符」。”常礼将手中的黄符分别递出,说道。
苦楝见到常礼面色有些苍白,灰头土脸的,感觉声音亦有些虚弱,内心不由得犯疑。
“徒儿啊,你受累了…进来吧,莫要受凉了…”常元接过两张符箓后,仔细看了一下,这才对着常礼说道。
“谢师父关怀…”
常礼作了一揖,随后便进入了丹宫之中。
看见苦楝疑惑的神情,常元拍了拍苦楝的后背,说道:“我这徒儿天生体弱,时常莫名发冷,脸色苍白,为师为其炼制过不少调理用的丹药,不见效,今日让其去符箓派,不单单为了求符保你,还有就是看看符箓能否调理我这徒儿的羸弱身子。”
“常元君可是有何不便,要让徒弟去他派求符?”苦楝好奇地问道,其实他内心大概知晓原因,这么问只是验验葛泓曾对他说过的话。
常元晃了晃脑袋,神情有些低落道:“我不得离开「混元丹宫」太远,今日能够走到「千药崖」已经是极限了。祖师之命不可违,我得守好这丹鼎最大的传承啊。”
“进来吧,我与你详细说说这「阴阳颠倒符」的功用。”常元一边说着,一边走进了「混元丹宫」。
苦楝望着常元的背影,好似要看穿他一般,可惜并没有发现什么。只是他明知道常元心怀鬼胎,但就是找不出哪里不对,这种是是非非的感觉让苦楝心烦…
挣扎半天,苦楝最终还是决定不跟进,他相信自己的直觉,而这危险的直觉信号不仅来自自己,还有常妙所言。
就在刚才自己与自己的思想斗争中,苦楝脑海之中总是浮现常妙最后未说完的劝诫——一个“莫要”,一个“别信”。
“多谢常元君之好意,小子心领了,今日所言,小子铭记于心…常清君这边,小子自有办法拖延结丹。天晚微凉,便不叨扰常元君为常礼道友调理身体了…小子,告辞…”苦楝鞠躬拱手说道,缓慢挪动身体往后退去。
“呵呵呵呵…”
刚走进「混元丹宫」的常元忽然笑道,声音有几分阴冷。
苦楝一听,顿感不妙,连忙转身,正欲迈腿,却发现身子已经动不了了,只有腰以下的地方能动,而身后,常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像是来索命的鬼发出的声音一般,惊心动魄,让苦楝浑身发毛…
“老夫的点穴手如何啊……若拜入我之门下,老夫白日所言字字当真,先传你点穴手,如何?”
常元的声音冷了好几分,此时宛如恶魔对耳的低语。
“你知道为何今夜月亮如此之圆吗?”
一根拐杖从后面伸来,弯头抵住了苦楝的胸口,一股窒息感瞬间涌上心头。
苦楝此时无法开口,眉头紧蹙,眼神里却没有恐惧,而是愤懑。
“按大央历法,今夜乃中秋之夜…民间传事,此乃团圆之夜也…”
感受到一阵牵拉,胸口的窒息感更加强烈,没有办法,为了缓解,苦楝只好向后退去,一点点地往「混元丹宫」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