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仰琴苏姑娘才貌双绝,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在下青木,望姑娘多多指教……”
苦楝并不打算冒出真名,在这种人多眼杂的场所,鱼龙混杂,说不定就有什么人听过他的名声,毕竟自己可是毁了「天屋山」的人啊……
“青公子,臣妾甚是好奇,你的诗情怎会如此出奇呢?眼看这大央盛世已有近三百年,各势力和平了许久,纷争都是稀罕物,就连你那位朋友的洛家都没落了,怎么还会有如此豪情壮志的诗句出现?”琴苏开口时,声音里总带着点细微的、像琴弦轻颤的尾音,不明显却格外勾人。
这姑娘是在打探我啊……我还未先打探消息,她倒是先下手为强了……这可如何是好……
苦楝沉默了许久,而一旁的琴苏姑娘倒也不催促,甚至连面上的柔情都未曾有变,果然是有才有艺的女子,耐心总是充足的。
“诸位客官都休整好了吧?现在开始猜花谜,规则大家都清楚,奴家便不多说了。上来吧,各位妹妹们……”
台上的清倌人打破了苦琴二人的沉默,这时,琴苏对着苦楝笑盈盈道:“公子若还未想好,妾身也不着急。妾身身子有些不适,便先回去了…不过,妾身可还等着你的答复哦…公子可莫要辜负了妾身……”
“琴苏姑娘既有不便,在下也不敢多叨扰,在下定竭尽所能,争取…争取赢得与姑娘结识的机会……”苦楝拱手说道,表情倒是严肃认真。
琴苏并未说话,只是浅笑了一声,随即便在侍女的虚扶下起了身。而她却没有直接上楼休息,而是来到了台上,面向着众人,浅浅的笑意裹在字句中:“诸位,妾身有些头晕,先失陪了……各位公子继续玩乐,妾身依旧等着其中某位的光临呢……”
人群听到琴苏不喧闹亦不张扬的嗓音,不禁有些失魂,一边说着体面话一边目送琴苏离开,那眼神口气,活像个……舔狗?
琴苏离开不久,一批长相清秀的侍女捧着一个个绘有不同花卉的牌子或者实物盆栽,要求名称、特性或者典故。
一共有九种花卉,苦楝一眼便认出了五中,这杜鹃花、栀子花也太常见了吧,看来前面几样都是撒洒水的……
第一株便是那花开繁茂,色彩鲜艳的牡丹花,清倌人刚一说出“此花似霞,啼血染就……”立刻就有一位文人公子笑着接口:“可是杜鹃?子规鸟啼血所化,寓意思乡。常与猿一同出现在诗句中,就如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
众人点头称是,而苦楝则撇撇嘴,心道这个太简单了吧,在山里常常见到,根还有刺……扎嘴……
清倌人见状,立刻来到第二株旁边,正要指着说道,一位富商模样的客人却抢先道:“香气如此袭人,且洁白如玉,定是栀子。此花亦可入香茗呢!”
清倌人虽是笑着确认,但苦楝能感受到她内心的不爽。
苦楝细细嗅了嗅,这味道他可太熟悉了,蛮族部落附近的山谷就有,夏天开起来漫山遍野香气阵阵。
清倌人这时也走到了第三株盆栽前,侧身说道:“此花含苞欲放,如美人似笑非笑,香气甜润……”
众人至此略有迟疑。
而苦楝却眼睛一亮,这花他可太熟悉了!小时候贪吃,尝过各种野果野花,这含笑花的花瓣苦楝还记得,有股子清甜味儿,嚼起来像淡淡的蜜。
于是,苦楝见众人议论纷纷,却没一人说对,清了清嗓子,正欲喊出答案,却没曾想,有个熟悉的声音先他一步出现了。
“此花乃是含笑,似美人含笑,花瓣可食,尝之无味……却有回甘?”
众人惊讶,这才反应过来,这含苞欲放的花却有那么个含笑的意思。
苦楝则撇了撇嘴,心想道:明明入口即有甜味,那是回甘啊……看来洛明微你小子只知道这含笑能吃啊……
清倌人笑道:“公子见识广博,确是含笑。知其可食者甚少!”
看来有些小错误,可以忽略不计啊……
苦楝一边想着,一边将目光移向了下一株花。
是一段精心培育的盆栽紫藤,花序下垂,紫浪漫卷。
“紫云垂瀑,优雅缠绵,此乃紫藤也。”一名老者抚须说道,并附上了几句有关紫藤的诗句。
众人附和,苦楝也点了点头。
这花见过,但没吃过,当时只是觉得好看,或许是没忍心下嘴?
然而就在他将目光再移向下一株时,却发现此花没有实物盆栽,而是用牌子描绘而成的,好在画此花者功底深厚,否则苦楝真的难以认出此花……
“此花形异,似佛耳亦似……”
清倌人刚说到此处,苦楝脸色微变,脑海中便闪现一段极其不舒服的记忆:小时候好奇舔过一口这种花的花蜜,顿时天旋地转,头晕目眩恶心了好半天,被达戈狠狠训斥了一顿,告知此花名为“醉心花”,有剧毒,可致幻。
随即,见众人还在感叹此花形怪之余,苦楝便立刻开口道:“曼陀罗!别名醉心花,有剧毒,切勿触碰口鼻!”
他的语气十分坚定,甚至带着一丝警示意味。
众人闻言皆惊,下意识后退半步。清倌人讶异地看着他:“公子…所言极是!此花确需小心。”
而此时,躲在帘后默默听着的琴苏那位贴身侍女小嘴微张,刚想走,却又听到了苦楝那爽朗的声音,堪堪止住了脚步。
“夹竹桃,枝叶皆毒,虽美却险。”
描述到一半的清倌人愣了一下,随即便笑着称是,低呼的众人中甚至传出一道声音:“这人怎么专认毒花?”
苦楝耳廓微动,抱着胸,一脸认真的模样:部落里用它来毒鱼,或是驱虫,但严禁牲畜靠近。我自然认得。
到了第七株花,此花乃是实物盆栽,想来较先前两种画出来的花要安全得多。
看着着一藤双花,黄白相间,清香宜人的花,苦楝顿时松了口气,总算来了个安全的。可是当他听到有个人的回答,差点没把刚入口的茶水喷出来。
“此乃钩吻,又名断肠草,有剧毒。”
众人没有发声,只是看着清倌人的表情。
清倌人浅浅一笑,正摇摇头想说话,苦楝却在此时喊道:“钩吻花小而密集,内带淡红斑点;此花明显不符。依我之见,此花乃金银花,又名忍冬,成对生长,初白后黄,花冠细长。??清热解暑的好东西,藤叶也能煮水喝。”
这时清倌人笑道:“公子竟还通药理?”
众人闻言,这才明白后面的答案才是对的,而那先前说“钩吻”那人,早就淹没在了人群中。
帘后的那侍女好像忘记了自己的目的,此时只是瞪着两双大眼,愣愣听着外面的动静。
到了第八株,又是一株牌子上画的花,看来此花并不安全……
“此花朵艳丽非凡,花瓣薄如绢,形态妖娆……诸位可知此花?”清倌人眸光一闪,双眼微眯地看着台下众人道。
苦楝见到此花亦是微微愣神,他没见过,但似乎对这花型有印象……
连尝过百草的苦楝都没反应过来,其余人更是挠破脑袋也想不到了……
众人都在往毒花上猜,但没有人轻易开口,毕竟他们都不想经历上一个人的尴尬处境,此时众人不谋而合地看向苦楝,发现此子神色愈发凝重,自己也不觉跟着紧张起来。
苦楝正加强「万物通感」的能力,像通过这个牌子感知一些关于此花的信息,毕竟,还没人能做到,不看着临摹便能画出如此形神兼备的花的。
果不其然,苦楝看到了木牌记忆中的那株实花,瞬间捕捉到了一似关于此花的模糊记忆片段——萨满婆婆严厉告诫年轻人远离这种“让人沉醉至死”的美丽恶魔。同时,他感受到那花朵本身散发出的微弱却诱人沉沦的气息。
但,沉浸在「万物通感」中的苦楝亦感觉到了,不来自此花却诱人至极的微弱气息……
妖女……这「膏雨楼」果然有妖女。
“此花由于不便拿出,或许真有一丝难猜,诸位可以暂且跳过……”
清倌人扭着身子说道,顿时引起了台下许多人的附和……
“既然如此,那诸位请看这最后……”
清倌人话未说完,苦楝沉声打断道:“此花…美得邪门,应是罂粟的一种,果实能制迷幻之物,害人不浅。”
他的语气十分确定,带有一丝厌恶。
厅内一时寂静,都被这花的恶名和苦楝的直言所慑。清倌人则神色复杂地点头。
“这小子究竟是谁啊?”
“听他这么一说,难不成是传说中的鬼罂粟?”
“多半是了,清倌人都点头了……”
“技不如人…技不如人啊……这小子要吃了……”
“……”
清倌人此时亦是震惊,但她依旧开始介绍起最后一株花,眼神却不再东瞟西瞄,而是直直看着苦楝,像是独对他一人说的一般。
看到这个,苦楝笑了。这玩意他以前常吃!现在莫名有些怀念……“佛手!香气提神,果肉可制蜜饯,泡水喝能顺气。” 他甚至下意识咂咂嘴,仿佛回味其清香微苦的味道。
这个答案轻松平常,冲淡了前两种毒花带来的紧张气氛。
清倌人掩口笑道:“公子真乃妙人,似乎天下花草皆可入口呢!” 引来一片善意的笑声。
帘后的侍女听到结束音响起,这才回过神来,刚才的一切好像在做梦一般——这还是第一次九株花全被认出的“猜花谜”呢!
“莫非……此子真有异才?我得赶紧去禀报娘娘……不行不行,万一人家走了怎办?先让他上去,在与娘娘说应该也行吧?娘娘肯定会接待此人的……”那侍女自言自语道,随即从帘后钻了出来。
活动临近尾声,却无一人移步,大家都在等候,等候今日的有幸人……
这时,一位衣着素雅的侍女走到苦楝面前,盈盈一拜:“这位公子,我家琴苏姑娘有请,赞叹公子才思敏捷,想请公子至雅间一叙,不知公子可否赏光?”
周围投来羡慕的目光。但似乎又早就料到一般,并没有太大的情绪。
“兄台,你这波本来可以了,但奈何琴苏姑娘身体不适,或许会在最后一关为难你呢……你可加油啊……”苦楝一旁的汉子凑到他身边说道。
苦楝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起身对着众人微微躬身行礼,露出一抹自信的笑容。
诗?自己早有储备……
“你小子还挺乐观,可否吃了之后告诉在下是何滋味啊?”汉子红着脸,乐呵呵道。
苦楝这时脸色微变,挂着一丝淡淡的微笑道:“在下侥幸至此,早已文思枯竭,若琴苏姑娘为难,在下可遭不住啊……”
这句话既是稳住众人情绪,又暗自给那侍女打暗号。
他可不希望琴苏出什么偏难怪的题,否则这模板便套不进了……
“走吧!”
“公子,这边请……”
“加油啊兄弟!你将是第一人!”
“此人从未见过……青木是吧,下去查查……”之前那名富商对着身旁的下人说道。
…………
跟随着这侍女来到三楼的一处雅间前。苦楝这一路走来,发现之前感应到的那股气息愈发浓烈了,看来自己离那妖女也更近了几分……
只是,这侍女怎么感觉有些紧张,难道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吗?我觉得自己扮演得还蛮不错吧……
苦楝想着,那侍女转身施礼道:“公子稍后,奴婢这就去知会一声娘娘……”
苦楝点点头,在那侍女走后,这才放宽了「万物通感」的范围与精准度。
不过很快,苦楝便老实调低了,这里虽然隔音效果好,但挡不住「万物通感」的敏锐听觉啊……夜已深,整层楼都在哼哼唧唧是个什么事儿啊……
“公子?公子?你脸怎么红了?娘娘喊你进去……”那侍女出来之后神情自然许多,一脸笑意地看着苦楝说道。
听到呼唤,苦楝回过神来,连忙整理了一下衣襟,扯了扯衣袍,郑重道:“一想到琴苏姑娘的美貌,就有些发热,正常正常……”
刚一进去,便被室内弥漫的书香与茶气包围了,而琴苏已端坐等候,眼神清澈地看着苦楝。
她绝非超凡脱俗,但气质优雅,如空谷幽兰,五官生得俏丽至极,谁看谁能不爱啊……
还好苦楝有一些坐道经验,否则早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气血,脸要红半边天了。
“在下见过琴苏姑娘……姑娘身体可有好转?”苦楝拱手说道,语气有些慌乱。
琴苏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很快笑吟吟道:“还以为与你那友人一样公子不懂风情,没想到上来便问妾身身体好些没有,到底显得有些急促呢……”
苦楝知晓这是琴苏的故意试探,若是此时顺着此话谈下去,败的一定是他,于是苦楝抬眸,看着琴苏的眼睛,诚恳道:“姑娘忍着不适静候在下多时,若是不关心一下姑娘,岂不显得在下很没风度?关于姑娘在厅中的疑问,在下实在难以启齿,恐说出来坏了姑娘的雅兴……”
果然如苦楝所料,话题成功转移了,现在琴苏的关注不在试探自己,而是探索自己,这可一点都不一样。
“哦?我听青云说,公子方才表现惊艳,尤其是对花草之性,似乎有着超乎常人的洞察。不知公子师从何人?可是在避讳什么?”琴苏放下手中的书卷,直勾勾地看着苦楝。
苦楝打了个哈哈,含糊道:“侥幸遇到了几株认识的花草罢了,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琴苏见状,微微一笑,她是聪明人,知道苦楝不想深谈来历,便从善如流,不再深究。她纤指轻抬,指向窗外那一片沉寂的帝都夜景,声音柔糯却带着一丝挑战的意味:“妾身冒昧,方才酒令花谜,皆显公子捷才。此刻窗外这九朝寂夜,万家灯火渐次阑珊,不知可能入得公子诗眼,即兴赋咏一首,让妾身再开开眼界,可好?
苦楝顺着琴苏的目光望向窗外:孤月当空,星纹隐匿墨色云中;敛襟披氅,盛世难抵秋意微凉。
寂静的九朝城,家家熄火,人人平安,唯有那监天司的星穹顶冒着荧荧光芒,似乎维系这这大央明日的曙光……
“怎么?这夜色,调动不起公子诗情吗?”琴苏望着苦楝硬朗的下颌,眸光盈盈如水,语气略带调侃。
“不……琴苏姑娘可知,如今这茫茫苍穹之下,朗朗乾坤之上的大央,有多少风起云涌,有多少暗流涌动?无非是少数人在招灾,少数人在压灾罢了……”苦楝微微偏头,对上琴苏的美眸,语气略显悠远深长道。
琴苏闻言,美眸中闪过一丝真正的讶异和深思。她起身,轻移莲步,站到了苦楝身边,与他一同望向那沉寂的城市,轻声道:“‘风起九朝夜鬼行,无一僭越玷圣明。’公子方才所说的,可是这般情景?”
她吟出的这两句诗,精准地捕捉到了苦楝话语中那隐藏的危机感与讽刺意味——风波已起,鬼魅夜行,但一切都被巧妙地控制在无人敢僭越、无人敢玷污“圣明”的表象之下。
苦楝猛地转头,对上琴苏近在咫尺的清澈眼眸。他没想到这位青楼才女竟有如此敏锐的洞察力和胆识,能直接点破他话中的未尽之意,甚至用诗句将其升华。他心中警铃微作,但更多的是遇到知音般的惊诧。
此女不简单……
“姑娘好犀利的词句!”苦楝赞叹道,随即眼中掠过一丝顽皮,“不过,姑娘的诗是看破了虚妄,在下的诗嘛……”他顿了顿,再次望向窗外,脑中飞快组合着过去的思绪碎片和眼前之景,缓缓吟道:
“星穹独目守天眠,万籁吞声暗涌泉。 幸有孤光悬尺刃,剖开浊世证清妍。”
琴苏听罢,娇躯微微一震。这首诗不仅应景,而且意境陡峭,从沉寂压抑直接转向孤高锐进,尤其是“剖开浊世证清妍”一句,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勇气和理想主义,与她日常接触的那些风花雪月或怀才不遇的诗词截然不同。
她怔怔地看着苦楝,眸中光彩流转,先前的好奇、欣赏尽数化为一种难以言喻的触动。她沉默片刻,方才轻声道:“公子…此诗…妾身……”她似乎一时不知该如何评价,最终化作一声轻叹,“公子心中自有沟壑,非寻常斗方名士可比。是琴苏唐突了。”
她亲自执起茶壶,为苦楝斟上一杯热茶,态度比之前更加郑重:“公子请用茶。若不嫌弃,可否再与妾身说说…这‘孤光’与‘尺刃’?妾身对此,甚为好奇。” 她的话语间,已然将苦楝视作了可真正交谈的对象,而非仅仅是才华出众的宾客。
苦楝含笑接过美人递茶,声音带有一丝丝引导:“琴苏姑娘且南望,夜幕之下,唯独何处冒着星光?”
琴苏倩眉微挑,望向南方,美眸微睁,青葱玉指抵在唇前,细声道:“监天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