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天司所在的观星台，一如既往地超然于世外，仿佛尘世的喧嚣与诡谲都无法沾染其分毫。苦楝再次踏入这片清冷之地，心中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凝重。
他没有见到少司命，接待他的是那位更加神秘、几乎从不露面、似乎不曾离开监天司的大司命。
大司命依旧如往常一样，身影笼罩在一袭宽大的、绣着幽暗星纹的墨底金纹斗篷中，面容模糊，只有一双仿佛能洞穿岁月长河的眼睛，平静地注视着苦楝。
苦楝没有赘言，直接道明了来意，询问关于“净欲灵萃”之事。
斗篷下，大司命沉默了许久，才用一种悠远而平缓的语调开口：“净欲灵萃……此物，确曾闻于古老札记。”
苦楝精神一振，凝神细听。
“据载，其性幽微，生于至秽至怨之地，却又汲取地脉一点清明之气而成形。其所在，往往幻瘴丛生，惑乱心神，扭曲感知。”
大司命的声音不带丝毫波澜，“至于其具体功效……札记残损，语焉不详。只模糊提及，其‘环境’与‘效用’之间，似有异曲同工之妙。大抵与‘净化’、‘剥离’相关，然是净化欲念，还是剥离本真，是疗治奇疾，还是引发他患……非亲见其物，细察其性，难以断言。”
这番话说得云山雾罩，既肯定了“净欲灵萃”的存在与一定的药用价值，却又将具体功效推给了“亲身体验”。
苦楝微微蹙眉，他敏锐地感觉到，大司命那平静无波的目光深处，似乎隐藏着什么。
这位通晓过去的存在，真的只知道这些吗？还是说，他有意引导自己前往鬼哭谷，取得那灵萃？目的为何？
但大司命的神情与语气都淡然自若，仿佛只是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不容置疑。
苦楝沉吟片刻。无论如何，皇帝那边的压力是真实的，鬼哭谷是当前唯一的线索。他需要这味药，不仅是为了应对皇命，更是想弄清楚这背后是否隐藏着其他阴谋。
“多谢大司命指点。”苦楝拱手，“既然如此，晚辈便走一遭那鬼哭谷。”
就在他话音刚落的瞬间，身旁星光微漾，如同水波荡漾，少司命的身影悄然浮现。
她依旧清冷绝尘，星眸扫过苦楝，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苦楝见到她，心中一动——万妖森海广袤无边，鬼哭谷更是凶名在外，寻常方法寻找入口都极为困难，更别提潜入其中。若有监天司之助，尤其是这位能窥看天机、执掌星轨的少司命帮忙，无疑会省去许多麻烦。
他看向少司命，语气诚恳：“少司命，在下欲往鬼哭谷一行。然谷外必有森严戒备或天然屏障，寻常难以潜入。不知可否请少司命出手，助我屏蔽天机，寻隙而入？”
少司命闻言，清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星眸微转，看向远处缥缈的云海，语气淡漠：“监天司职责乃观星定轨，护持大央气运，非是为人行便利之事。鬼哭谷乃大凶之地，天机紊乱，强行干涉，恐遭反噬。此事，不便出手。”
她拒绝得干脆利落，甚至带着一丝不近人情的疏离。
苦楝却从她那看似冷淡的语气中，捕捉到了一丝极细微的异常。
以他对少司命的了解，若她真不愿，根本不会现身，更不会多费唇舌解释。这更像是……某种矜持的佯装？
都帮了这么多次了，也不差这一次了吧，大人……
他心念电转，再次拱手，语气放得更低，带着几分无奈的恳切：“少司命，在下深知此事强人所难。但陛下之疾关乎国本，净欲灵萃是唯一希望。鬼哭谷凶险，若无适当途径，只怕未入谷中，便已身陷囹圄，枉送性命。少司命数次相助之恩，苦楝铭记于心，此次若能得援，日后但有所命，只要不违本心，苦楝定义不容辞。”
他这番话，既点明了利害关系，又放低了姿态，更隐晦地提及了过往恩情，给出了一个未来的承诺。
少司命沉默着，星光在她周身流转，映照得她容颜愈发朦胧。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轻哼了一声，声音依旧清冷，却少了几分之前的绝对疏离：“巧言令色。罢了，念在你曾于西境阻妖，于大央有功，此次便破例一回。”
她屈指一弹，一点清冷的星辉没入苦楝眉心，化作一道微不可察的印记。“此印记可短暂混淆与你相关的部分天机，令寻常卜算与警戒难以锁定你的具体行踪，持续十二个时辰。能否把握时机，潜入谷中，看你自身造化。”
苦楝心中一喜，连忙道谢：“多谢少司命！”
“莫要高兴太早。”少司命语气转肃，“鬼哭谷，绝非善地。此谷终年被诡谲迷雾笼罩，雾气不仅阻碍视线，更带有一丝侵蚀神魂的致幻之效，久处其中，心智稍弱者便会产生幻觉，沉沦虚妄。谷中常年回荡诡异声响，如万鬼同哭，扰人心神，干扰灵觉。其中生活的妖物、异兽，因长年受此环境浸染，形态、能力皆诡异莫测，凶残暴戾，招式往往出人意料，防不胜防。若无足够根基与定力，入内十死无生。”
说着，她又取出一枚温润剔透、散发着清凉气息的玉符，递给苦楝：“这枚‘清心玉符’予你，佩戴身上，可助你抵御幻雾侵蚀，守住灵台一点清明。但玉符之力有限，若遭遇强烈冲击或长时间侵蚀，亦有破碎之危，你好自为之。”
苦楝郑重接过玉符，触手温凉，一股清流顺着手臂缓缓而上，让他的精神为之一振。“少司命恩情，苦楝必不相忘。”
少司命不再多言，周身星光汇聚，素手轻挥，一道朦胧的星辉之门在苦楝面前缓缓展开，门后是扭曲的光影和森然的妖气。“此门直通万妖森海边缘，靠近鬼哭谷入口。速去速回。”
苦楝深吸一口气，最后看了一眼星辉中的倩影，紧了紧腰间的佩刀，将背后那杆乌木长枪调整到最顺手的位置，迈步踏入了星门。
也就在他前脚刚走，一直保持极致冰冷的少司命忽然大作，深深望着端坐在山河晷前的大司命，星眸里满是不可思议。
“徒儿啊……放心便是了。若你放心不下，不妨追上去再赠予几枚‘清心玉符’呵呵呵……”
大司命的声音有些冷淡，尤其是后面的笑声，听着竟令人感到有些毛骨悚然。
少司命知道，她师父这是有些生气与不满了，虽然不能完全明白师父为什么要引导苦楝去那样危险之地，但能让她唯一有些安心的是，那是她的师父，断然不会做出害他的行为……
少司命面上恢复以往的冷清，只是多了一丝别样的色调，似乎对自己刚才的行为有些不满，亦或者是羞赧？总之，星光一转，很快便离开了监天司。
…………
光影变幻，时空扭曲的感觉再次传来。待双脚重新踏上实地，一股混合着腐殖质、湿气与淡淡腥味的浓郁气息扑面而来。
苦楝发现自己身处一片幽暗的原始森林边缘，参天古木遮天蔽日，藤蔓如巨蟒般缠绕，四周光线晦暗，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不安的压抑感。
远处，一片望不到边际的、呈现出灰败与暗紫交织颜色的浓郁雾墙，如同巨大的帷幕般横亘在森林深处，那便是鬼哭谷了。即使相隔甚远，也能隐约听到从那雾墙中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凄厉呜咽声，听得人头皮发麻。
他拿出监天司绘制的地图，对比了一下方位，确认无误后，便收敛全身气息，借着林木的掩护，朝着雾墙的方向疾行。
越靠近鬼哭谷，周围的植被越发怪异扭曲，空气中那股致幻的气息也越发明显。若非腰间清心玉符持续散发着清凉气息，护住他的识海，恐怕早已心生幻象。他心中对少司命又添一分感激。
凭借着星辉印记的屏蔽效果，他成功避开了几处看似有妖族巡逻或天然险阻的区域，终于来到了那巨大的雾墙之下。
站在这里，才能真正感受到鬼哭谷的恐怖。雾气并非静止，而是如同活物般缓缓蠕动，颜色变幻不定，时而灰白，时而暗紫，时而泛起诡异的磷光。那“鬼哭”之声也清晰起来，并非单一的音调，而是无数种凄厉、哀怨、狂躁的声音混合在一起，直接作用于神魂，让人心烦意乱，气血翻腾。
苦楝握了握手中的乌木枪，又感受了一下腰间佩刀传来的熟悉触感，深吸一口带着浓重霉味的空气，毅然迈步，踏入了那片仿佛能吞噬一切的诡雾之中。
一入雾中，视线瞬间被压缩到不足十丈，再远便是混沌一片。脚下的地面湿滑泥泞，布满了不知名的菌类和扭曲的根系。那鬼哭之声仿佛从四面八方同时传来，变得更加清晰，如同魔音灌耳，试图钻入脑海，搅乱他的思维。
雾气缠绕在身上，带着一股阴冷的湿意，即便有清心玉符守护，苦楝也能感觉到一丝丝若有若无的迷惑之力在试图渗透。
他暗自心惊，若非近日修习枪门，刻意磨练心志，使得心神比以往更加沉凝，仅凭玉符，恐怕也难以完全抵御这无孔不入的神魂干扰。
他谨慎前行，按照地图指示的大致方向，同时全力催动“万物通感”，试图在这混乱的环境中捕捉到那一丝地脉灵气的踪迹。
然而，麻烦来得比他预想的更快。
前行不过里许，前方雾气中忽然亮起了点点斑斓的彩光。起初只是零星几点，眨眼间便化作一片铺天盖地的光云，伴随着细微却密集的振翅声，朝着苦楝汹涌而来！
是致幻蝶群！
这些蝴蝶体型不大，翅膀上的花纹却绚丽诡异，仿佛在不断扭曲变幻，看久了便让人头晕目眩。它们扇动翅膀时洒落的鳞粉，融入雾气之中，更是让周围的致幻效果陡然提升了数倍！
苦楝心中警兆大作，几乎是本能地，并指如刀，凌厉的“斩妄”刀意透指而出，化作一道无形气刃，斩向蝶群最密集之处！
“嗤啦！”
气刃过处，数十只幻蝶被瞬间斩灭，化作飞灰。然而，苦楝却闷哼一声，脸色微白。他感觉到，在出手的瞬间，那蝶群振翅的诡异频率与鳞粉的致幻之力，竟然干扰了他凝聚刀意的心神！使得这一记“斩妄”并未能完全发挥出斩断虚妄的精髓，反而因为意念受扰，刀意中的决绝与凌厉，隐隐引动了周围雾气中更多的混乱意念，反噬自身，让他心神一阵摇曳，幻象丛生的感觉竟加强了几分！
“不好！”苦楝心头一沉。这致幻蝶群的能力，竟然能干扰他引以为傲的刀意！刀意重神，心神受扰，则意不纯，力不聚。
眼看更多的幻蝶扑来，斑斓的翅膀晃得他眼花缭乱，魔音与幻雾也在持续侵蚀，清心玉符的光芒开始剧烈闪烁，显然已不堪重负。
无奈之下，苦楝一咬牙，猛地激发了清心玉符的全部力量！
“嗡——！”
一股远比之前强烈的清凉气流以他为中心爆发开来，如同水波般荡漾开去。所过之处，扑近的幻蝶如同被定住一般，翅膀上的斑斓光芒瞬间黯淡，随后纷纷坠落。周围的诡雾也被暂时逼退数尺，那恼人的鬼哭之声也减弱了不少。
苦楝抓住这短暂的空隙，眼中锐光一闪，强忍着头晕目眩，再次凝聚心神——这一次，他摒弃了所有杂念，只存“斩断”一念！
“斩妄！”
一道更加凝练、更加纯粹的意念之刀横扫而出！不再是范围攻击，而是精准地锁定了残余蝶群的核心意念波动！
“噗……”
如同泡沫破裂的轻响，剩余的致幻蝶群齐齐一僵，随后纷纷爆散成最细微的光点，彻底湮灭。
危机解除，苦楝却脸色难看地看着手中。那枚清心玉符，在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后，已然布满了裂纹，光芒彻底黯淡，“咔嚓”一声，碎裂成了几块，从他指间滑落。
最大的倚仗，没了。
苦楝站在原地，警惕地感受着四周重新聚拢过来的诡雾和魔音。然而，很快他发现了异常。
失去了清心玉符的庇护，那致幻的瘴雾缠绕上来，他却并没有像预想中那样立刻陷入强烈的幻觉。只是觉得周围景物有些微微的扭曲变形，耳边的鬼哭之声更加清晰刺耳，但灵台深处，却仿佛有一股源自生命本源的清凉之意悄然流转，将那幻惑之力大大抵消了。
“这是……自然轮回之子的特质？”苦楝若有所思。他的身体，似乎对这类迷惑心神的力量，有着天然的抵抗能力。虽然无法完全免疫，但至少不会像常人那样轻易沉沦。
更让他惊喜的是，在摆脱了玉符力量的干扰后，他那被压制的“万物通感”似乎变得更加敏锐了。在这充斥着混乱与污秽气息的诡雾深处，他隐隐约约地，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纯净、带着大地厚重与生机灵动的气息！
是地脉灵气！而且这股灵气中，还夹杂着一丝奇特的“剥离”与“净化”的意蕴！
“净欲灵萃！”苦楝几乎可以肯定，这气息的源头，就是他要寻找的目标！它果然是与地脉息息相关！
希望在前，但苦楝并未被冲昏头脑。他深知，失去了清心玉符，虽然对幻雾有了一定抗性，但此地那颠倒神魂的魔音依旧是个巨大的威胁，更何况，还有那些未知的、生存在这极端环境下的诡异生物。
他看了看腰间的佩刀，又摸了摸背后的乌木长枪。刀意虽强，却易受此地环境干扰，方才与蝶群一战已显弊端。
“或许……这正是磨练枪意的时机。”苦楝眼中闪过一丝明悟。枪重韧性与掌控，讲究以不变应万变，心神需如磐石，劲力需如流水。在此地，沉凝的枪意，或许比凌厉的刀意更能稳住阵脚。
机遇与挑战并存。
他不再犹豫，深吸一口气，将腰间佩刀归鞘，反手拔出了背后的乌木长枪。
枪身入手微沉，木质纹理传来熟悉的触感。他调整呼吸，将心神沉入那尚未成型的枪意之中，努力摒弃刀意的干扰，只存一个念头——稳、韧、定！
随后，他挺起长枪，循着那丝微弱却纯净的地脉灵气指引，一步步，更加谨慎地，向着鬼哭谷的更深处探索而去。
前方的雾气愈发浓重，魔音愈发凄厉，未知的危险，正在黑暗中悄然潜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