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九朝城的路途，相较于西境的诡谲莫测，显得平静了许多，但这份平静之下，却涌动着更深的暗流。
苦楝与洛明微一路无言，各自消化着风石镇的见闻与那几张蕴含着不祥气息的拓片所带来的冲击。
进入玉京城，那股熟悉的、属于帝都的繁华与秩序感扑面而来，却再也无法让他们感到往日的安宁。
城市的喧嚣之下，仿佛隐藏着与西境戈壁同源的、无声的嘶鸣。
两人在城门口分别。
“我先回天罗院整理线索，这些拓片……”苦楝看向洛明微，语气带着询问。拓片是两人共同所得，且明显与儒家有关。
洛明微摇了摇头，清丽的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与决然：“你拿着吧。此事牵涉甚广，已非我一人之力所能及。我需要……回一趟南江城。”她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有些事，或许沈家的旧籍中，能找到只言片语的线索。而且，我离家已久，也该回去看看了。”
她口中的“家”，自然是指如今隐于南江、改姓为沈的洛家。
苦楝明白，她此行回去，既是探寻线索，也是一种在巨大压力下本能地向家族根基寻求慰藉与支撑。
“也好。”苦楝点头，“一切小心。若有发现，随时联络。”
洛明微看着他，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轻叹：“你也是……保重。”说完，她转身汇入人流，那道纤细却挺直的背影，很快消失在熙攘的街巷中。
苦楝站在原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心中莫名空了一块。
这几日的并肩同行、生死与共，早已在两人之间系上了一条无形的纽带。她的离开，让习惯了独来独往的他，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了一种名为“不舍”的情绪。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涟漪，目光重新变得坚定而锐利。
现在，不是沉溺于个人情绪的时候。他握紧了怀中那几张冰冷的拓片，转身朝着那座俯瞰整个九朝城的巍峨建筑——监天司走去。
监天司依旧如往常般寂静，仿佛独立于时光之外。踏入那扇高耸的大门，外界的喧嚣瞬间被隔绝，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压力笼罩下来。冰冷的星辉石铺就的地面，映照着穹顶模拟出的、永恒流转的周天星图，散发出幽冷的光芒。
苦楝无需通传，作为天罗院首座，他拥有直接面见大司命的权限。他踏上空旷寂静的大殿，走向最深处那间仿佛包揽一切光线的星穹顶。
星穹顶前的碎星帘无声无息地滑开。
大司命依旧坐在那张古老的星辰蒲团上，背影佝偻，笼罩在宽大的、绣着神秘星纹的黑袍中，仿佛与这静室、与这亘古的星辰融为一体。他面前，悬浮着监天司的至宝——浑天仪，正在缓缓转动，其上星光点点，演绎着常人无法理解的奥秘。
“你回来了。”大司命的声音苍老而平淡，没有任何起伏，甚至没有回头。他似乎早已料到苦楝的到来。
苦楝走到他身后数步远停下，躬身行礼：“大司命。”他直起身，没有任何寒暄，直接取出了那几张拓片，双手奉上，“此物得自西境风石镇，与尉迟家有关，其上气息与文祸根源同源，但更为古老、暴戾。”
大司命缓缓转过身。
他那张布满皱纹、仿佛承载了万载风霜的脸上，依旧古井无波。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在那些拓片上时，苦楝敏锐地捕捉到，他那双深邃如同寰宇、平日里淡漠得近乎空洞的眼眸深处，极快地掠过了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
那光芒一闪而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像是震惊，像是追忆，又像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但旋即又被更深沉的冷漠所覆盖。
大司命并没有伸手去接拓片，只是静静地看着。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仿佛从远古传来的飘渺：“‘荒文石刻’……没想到，散落于世的，不止一处。”
荒文石刻！？
苦楝心中一震，这个名字他从未听过，但听其意，便知非同小可。“请大司命明示。”
大司命的目光从拓片上移开，重新投向缓缓转动的浑天仪，仿佛在透过它观察着某种更宏大的轨迹。
“远古之时，天地初开，规则未定。有先天之灵，感天地之气，镌刻法则于金石之上，是为‘荒文’。其力……近乎于道，亦近乎于魔。”
他的语气依旧平淡，但苦楝却从中听出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澜。“后来呢？”
“后来……神隐时代降临，诸神离去，法则稳固，这些蕴含原始力量的‘荒文石刻’大多湮灭于时光，或被深埋，或被封印。因其力量过于原始暴戾，极易侵蚀心神，非大智慧、大毅力者不可触碰，否则……轻则癫狂，重则化为只知破坏的魔物。”
大司命终于将目光再次投向苦楝，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他的灵魂：“你可知，在‘文祸’爆发之前，儒家内部，曾有过一场持续数百年的、关于是否追寻‘上古真意’，重现‘先王之道’的争论？”
苦楝瞳孔微缩。他不知为何，感觉在哪隐约听说过一些，但那时的他只觉得是乱说的，并未深究。
“看来你不知。”大司命淡淡道，“其中一派，便是‘复古派’。他们坚信儒家经典在流传中失了真意，唯有追寻更古老的源头，乃至这些蕴含天地初开力量的‘荒文’，才能让儒学重现辉煌，甚至……超越凡人界限。”
复古派？看来儒家内部也与道门一样，分了个七门八派啊……
苦楝瞬间明白了：“文祸……与这些复古派追寻‘荒文石刻’有关？”
“三尸蛆，不过是引子，是钥匙。”大司命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真正的毒药，是这些被强行解读、却无人能真正掌控的‘荒文’之力。人心……如何能承载天地初开时的混沌与暴戾？”
他顿了顿，看着苦楝：“尉迟家搜集此物，目的不明。但牵扯到‘荒文石刻’，此事已非简单的朝堂倾轧或妖族阴谋。其水之深，远超你想象。”
苦楝紧紧盯着大司命：“您早就知道？知道文祸的根源是这些石刻？知道尉迟家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大司命沉默了片刻，那万古不变的脸上，似乎极轻微地抽动了一下。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重新转过身，背对苦楝，只留下一个笼罩在星辉与阴影中的佝偻背影。
“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天地运转，自有其律。有些劫数，需得自行经历。有些平衡……不可轻破。”
又是平衡！苦楝心中涌起一股无名火。他想起西境那片被污染的土地，想起那些在文祸中癫狂、家破人亡的学子，想起洛明微苍白的脸……难道这些，在大司命眼中，都只是维持所谓“平衡”所必须付出的代价吗？
“那这些拓片？”苦楝压下怒火，沉声问道。
“留在监天司吧。”大司命的声音恢复了彻底的淡漠，“此物非吉，你沾染已深，不宜再随身携带。”
苦楝没有再坚持，将拓片放在身旁的星辉石案几上。
他知道，从大司命这里，已经得不到更多了。这位活了万年的引路人，依旧选择站在命运的河岸上，冷眼旁观。
他躬身一礼，不再多言，转身离开了静室。碎星帘在他身后无声拉上，将他与那片永恒的寂静与冷漠隔绝开来。
走出星穹顶，苦楝的心情并未因交出差拓片而轻松，反而更加沉重。大司命那瞬间的激动与长久的冷漠，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其中必然隐藏着更深的秘密。
而他最后关于“平衡”的说辞，更让苦楝感到一种深切的无力与愤懑。
就在他心绪纷乱，准备离开监天司时，一个清冷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首座大人留步。”
苦楝转头，只见少司命不知何时出现在廊柱的阴影下。她依旧穿着那身墨底银纹司命服，身姿窈窕，脸上蒙着一层薄薄的面纱，只露出一双清澈却仿佛蕴藏着星辰流转、能窥破命运轨迹的眼眸——九曜星瞳。此刻，这双眸子正静静地看着他。
“少司命有何指教？”苦楝停下脚步。对于这位身份成谜、态度微妙的女司命，他一直抱有极大的好奇。
少司命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缓步走上前，在距离苦楝三步远处停下。
她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想看出些什么，随即又微微移开，落在空处，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疏离：“西境之行，辛苦了。”
“分内之事。”苦楝回道，同时悄然运转万物通感 。虽然无法直接读取少司命这样强者的心思，但他能模糊地感知到对方周身气息的细微波动——一种隐晦的关切，混杂着犹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
“那拓片……凶戾异常，你还是莫要再深究为好。”少司命的声音依旧清冷，但语速似乎比平时快了一丝，“大司命既已接手，此事……便算告一段落。”
苦楝心中一动，她是在提醒自己？他故意叹了口气，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困惑与不甘：“告一段落？可文祸根源未除，尉迟家狼子野心，难道就任由他们……”
“朝廷密辛，牵涉甚广！”少司命打断他，语气略显急促，但立刻又意识到失态，强行平复下来，恢复了清冷，“有些事，非是现在的你能够触碰。强行介入，恐招致不测之祸。”她的话语带着警告，但苦楝却从中听出了保护的意味。
苦楝看着她那双在面纱上方、因情绪波动而微微闪烁的星眸，心中那份好奇越发强烈。
他向前微微踏近半步，压低声音，语气带着真诚的困惑：“少司命似乎……很关心在下的安危？”
少司命身形几不可察地一僵，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避开了他过于接近的气息。面纱之下，她的脸颊似乎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但声音却更加冰冷：“首座多虑了。监天司与天罗院同气连枝，我只是不愿见同僚枉送性命罢了。”
‘没想到高高在上，冷冷冰冰的少司命大人还会找借口？！’
苦楝的万物通感 清晰地捕捉到了她那一瞬间的心绪紊乱。他心中了然，知道她在口是心非。但他并未点破，只是顺着她的话说道：“原来如此，那便多谢少司命好意了。只是，职责所在，有些事，明知不可为，亦不得不为。”
他顿了顿，目光直视着少司命的眼睛，仿佛要透过那层面纱，看清她真实的模样：“就如同少司命，身负窥测天机之能，想必也时常面临两难之境吧？就比如……我那关在司底牢狱中的朋友，法尘。”
苦楝知道“文祸”一事自己已经无从下手了，转而想到了这件事。
听到“法尘”这个名字，少司命的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她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语气似乎放软了一丝，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情况不太好。”
苦楝心头一紧：“《佛魔功》反噬加剧了？”
少司命轻轻颔首：“魔性侵蚀已深，佛光渐黯。浑天仪显示，他命星周围的煞气日益浓重，平衡即将被彻底打破。若再无转机……恐堕入无间魔道，万劫不复。”
她的声音很轻，却如同重锤敲在苦楝心上。他知道法尘的情况危急，却没想到已经到了如此地步。
“可有解救之法？”苦楝追问，语气带着急切。
苦楝如此询问，并非想要知道解决之法，只是想看看，权威的机构与法尘口中所言是否一致，他需要去权衡一下。
少司命看着他眼中毫不作伪的关切，沉默了一下，才缓缓道：“佛魔相冲，唯有疏导，或……另辟蹊径。魔身若成，或可容纳魔性，另类‘圆满’。”她的话语依旧含蓄，但已经点明了关键——锻造魔身。
苦楝闻言，长舒一口气——看来二者所言大差不差啊。
锻造魔身，需要妖王级妖丹与极东黎明之地的破明花。
苦楝瞬间明白了。
少司命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警告他不要继续调查文祸，最终的目的，或许就是为了提醒他法尘的时间不多了，暗示他必须尽快为前往黎明之地做准备。
他看着少司命，心中充满了感激与更深的疑惑。她为何要如此迂回地帮助自己？她与法尘，或者说与自己，究竟有何渊源？
“多谢少司命告知。”苦楝郑重地行了一礼，“我明白了。”
少司命见他领会了自己的意思，似乎松了口气，但随即又像是害怕被他看出更多，语气骤然恢复了往常的冰冷疏离：“首座明白就好。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便走，月白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监天司幽深的长梯尽头，步伐竟带着一丝罕见的仓促。
苦楝站在原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久久不语。
大司命的讳莫如深，少司命的欲语还休，洛明微的暂时离去，法尘的性命垂危，以及那笼罩在西境和整个大央上空的、名为“荒文石刻”的古老阴影……所有的一切，都交织成一张巨大而复杂的网，将他紧紧缠绕。
他摸了摸腰间的刀柄，赤玉灵火传来一丝温热的悸动，仿佛在回应他内心的不平静。
“刀老，看来……我们又要准备出发了。”苦楝低声自语，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文祸的根源暂时无法触及，但朋友的性命，他不能不救。极东黎明之地，传说中太阳升起之处，那片充满未知与危险的土地，将成为他下一个目的地。
而在这之前，他需要做好万全的准备。洛明微回了南江，或许能带来新的线索；而他自己，也需要进一步提升实力，毕竟，无论是应对未来的危机，还是为法尘锻造魔身所需的“两种不同器具的敲打”，他刚刚领悟不久的枪法，还需更深的磨砺。
山雨欲来风满楼。
苦楝深吸一口气，迈步走出监天司，重新投入玉京喧嚣的阳光下，但他的心，却已飞向了那遥远而神秘的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