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浓,行宫之内却亮如白昼。
无数精巧的宫灯次第点亮,将整个仿早的中秋市集笼罩在一片温暖璀璨的光晕之中,笙歌笑语不绝于耳,比白日更添几分梦幻般的繁华。
马球场边缘,一座足有十丈高的宽大了望看台巍然耸立,此处视野极佳,足以将下方市集的每一个角落尽收眼底。
三皇子曲应策独自负手立于看台最前方,玄色披风几乎与浓重的夜色融为一体,唯有金线绣制的暗纹在灯下偶尔流转过一丝冷光。
在了望台的另一侧,谢绽英与谢云旗兄弟二人同样双手环胸,静静伫立。
与曲应策的孤高不同,他们更像两柄藏于鞘中的利剑,虽姿态放松,却时刻保持着警觉,观察着这片虚假繁荣下每一个人物的真实举动。
在曲应策的视野里,二皇子曲怀安正彬彬有礼地陪着张黛漫步于灯市之中。
曲怀安充分发挥了他八面玲珑的本色,言谈风趣,体贴周到,不时为身旁的才女介绍着两旁的景致与巧思,既不会过于热络,也绝不冷场,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大皇子曲长平则混在一群皇室宗亲之中,四处游走,与人寒暄,维持着一贯温润亲和的形象。
而最为扎眼的,莫过于夜市最中央——北疆世子赫连誉竟命人临时搭起了一座高台。
他就那么肆无忌惮地坐在上面,旁若无人地饮酒作乐。
身边是衣着暴露、舞姿妖娆的胡姬,丝竹靡靡,酒香四溢,他一副尽情享受、唯我独尊的张扬模样。
更远处,那些分散在各处的公侯伯爵们,也都看似投入地融入了这片佳节夜市的热闹之中。
曲应策便这样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一尊冰冷的雕像。
他身侧稍后一步的位置,戴着青铜面具的肖黎如同一抹没有实体的影子,一身漆黑,气息收敛到了极致,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融入这无边的夜色,消失不见。
谢云旗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猎鹰,很快便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锁定了那个穿着鹅黄衣裙、像只永不疲倦的欢乐小雀般穿梭在各个摊铺之间的身影。
他忍不住咂咂嘴,语气里带着几分抱怨,却又藏着不易察觉的纵容:“她倒是玩得开心,给我们留下这么个盯人的麻烦差事。”
谢绽英目光依旧巡视着下方,声音沉稳无波:“你也去吧。慕容笙派了玄鳞影卫暗中看顾张黛,再加上你方才在她们厢房外布下的那些防御机关,出不了大纰漏。”
谢云旗闻言挑了挑眉,显然对下去玩乐有些心动,但下一刻不知想到什么,又立刻垮下肩膀,悻悻道:“还是算了。那个灵安县主现在正满行宫找我呢,我可不想去应付她那些感激涕零的场面。”
谢绽英侧目瞥了他一眼,语气平淡无奇:“你救了她,她心存感激,也是人之常情。”
“这种人之常情下次换大哥你去体验好了。”谢云旗小声嘀咕,一脸敬谢不敏。
谢绽英不再接话,视线重新投向下方川流不息的人群,继续他沉默的守望。
谢云旗看着下方那个终于在一个糖画摊子前停下、举着个兔子糖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妹妹,忽然用手托着下巴,语气有些酸溜溜的:“我怎么觉得……自打慕容笙回来,咱们这两个亲哥哥就显得有点……没什么用了呢?”
谢绽英沉默了片刻,极其淡然地吐出一句:“不是一向如此吗?”
谢云旗被这句大实话噎了一下,回想了一下慕容笙那种事无巨细的周到,竟无法反驳。仿佛谢天歌就算要天上的星星他也能立刻从怀里掏出一个来一样。
谢云旗只得认命无奈地长长叹了口气。
下一刻,他的目光转向了望台另一端那个玄色身影,压低声音对兄长道:“不过话说回来,这位三殿下也确实有些奇怪。你看大皇子和二皇子,哪个不是趁着这难得的机会,在下面四处走动,笼络宗亲,结交权臣?他倒好,跟尊望夫石似的,在这儿一站就是一个多时辰,不知在想什么?”
谢绽英顺着他的目光也扫了一眼曲应策那孤绝冷硬的侧影,眸色深沉,并未答话。
曲应策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久久胶着在那个穿梭于灯火阑珊处的鹅黄色身影上。看她像一只误入凡间的精灵,无忧无虑地沉浸在简单的快乐里。
他的视线最终却又沉沉地落回始终护在她身旁的那抹月白之上,眸色深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
他负在身后的手,指节一根根缓缓收拢,用力攥紧,直至骨节泛白。
“谢天歌…你身边为什么总是围着这么多人…”
恰在此时,韩霖步履无声地登上了望台,来到他身侧,谨慎地附耳低语,禀报着某些隐秘的消息。
曲应策面无表情地听着,下颌线绷得紧紧的,片刻后,才几不可察地缓缓颔首。
接着,他甚至没有开口,只是极快地做了一个简单而特殊的手势。
身后的肖黎与身旁的韩霖却仿佛接收到了最清晰的指令,立刻同时躬身,无声拱手,以示领命。
韩霖禀报完毕,却并未立刻退下,脸上露出一丝踌躇,稍顿片刻,才道:“殿下,傅绿水小姐…正在台下等候,说…想见您一面。”
曲应策面上依旧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是缓缓地、几近漠然地点了一下头。
下一刻,他转身,玄色披风在夜风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不再有丝毫停留,步伐沉稳而决绝地步下了了望台。
直到曲应策的身影消失在阶梯尽头,谢绽英才缓缓收回一直停留在他身上的审视目光,他英挺的眉宇间凝着一丝化不开的凝重:
“这一位,才是三位皇子中…城府最深、最难以揣测的一个。”
对于兄长这个判断,谢云旗十分赞同。
他只是沉默着,目光下意识地追寻着下方人群中那个依旧欢快的鹅黄色小点,眉头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语气里带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担忧:
“可是…大哥,他也是三位皇子里,唯一一个…明确表示过不喜欢天歌的吧?”
这话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某种心照不宣的平静。
“他没有因为姑姑亲近天歌,更没有因为兵权走向谢家……”
这才是最要命的!
谢绽英的视线再次投向下方那抹月白色身影上。眸色变得复杂而深远,仿佛在权衡着极其重要的事情。
“阿笙……”
这两个字里,有信任,也有关一丝难以言喻的、对未来的隐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