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外,汉白玉石阶冰冷彻骨。
谢淳一身戎装,未着甲胄,却带着战场杀伐的凛然之气,领着长子谢绽英、次子谢云旗,如同三尊沉默的石像,恭敬地跪在紧闭的殿门外。他们的脊背挺得笔直,目光沉静地望向那扇象征着至高皇权的殿门,无声地等待着里面那位病重帝王的回应。
齐公公焦急地侍立在旁,搓着手,面色为难地劝道:“元帅大人,两位将军,陛下圣体欠安,刚服了药歇下。您三位所请之事关系重大,恐非一时半刻能有决断。您看……是否先回府候旨?老奴一有消息,立刻派人通传?”
谢淳抬起头,神色肃穆恭敬,语气却坚定如铁,不容置疑:“多谢齐公公体恤。但此事关乎小女未来,更关乎我谢家满门与谢家军心。陛下何时愿意见臣,臣便等到何时。无论多久,谢家,愿意等。”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殿前广场,带着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决绝。
齐公公看着这三位国之柱石如此姿态,只得唉声叹气:“这……唉……那就辛苦元帅大人和两位将军在此候着了。” 他正欲转身再进殿尝试通传,忽听殿外一声清亮的高唱:
“皇后娘娘驾到——!”
只见皇后谢忌离,一身凤纹常服,并未盛装打扮,身边只跟着心腹丽娘一人,竟是风风火火、径直朝着养心殿而来。多日不出凤藻宫,她身形略显清瘦,但眉宇间的凤仪威势却不减分毫,甚至因这份决绝而更添几分凌厉。
谢绽英和谢云旗见状,立刻躬身行礼:“参见皇后娘娘!”
齐公公也是一愣,赶忙上前躬身:“娘娘,您怎么来了……”
皇后目光如电,先是在那扇紧闭的殿门上冷冷一扫,随即落在了跪于地上的兄长和两个侄子身上。她凤目之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心疼与决绝,竟一言不发,裙摆一挥,在谢淳身边缓缓地、却极其郑重地跪了下来!
这一跪,石破天惊!齐公公和周围所有侍卫太监都吓得魂飞魄散!
皇后挺直脊背,目光灼灼地盯着那扇门,声音清亮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殿门:
“陛下!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臣妾谢忌离,今日并非以皇后之尊,而是以谢氏女的身份,恳求陛下!求陛下明示侄女谢天歌婚配之事,以安我谢家军浴血奋战之心,以全我兄长拳拳爱女护犊之情!求陛下成全!”
说罢,她对着养心殿深深叩首!
齐公公眉头紧紧缩成了一团,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这局面已完全失控!他再也不敢耽搁冲回了养心殿内。
殿内,药气浓郁得化不开。
永昌帝靠着厚厚的软垫坐着,面色灰败如纸,呼吸急促。显然,殿外的一切动静,他都一清二楚。
齐公公扑到榻前,“陛下!陛下!这……这可如何是好啊!皇后娘娘她……她竟也跪下了!这……这……”
皇帝的眼神空洞地望向那扇紧闭的殿门,仿佛能穿透厚重的木材,看到他想看到的人。
他的声音因激动和病痛而剧烈颤抖,“她说……以谢氏女的身份……她是朕的皇后!是大雍的国母!为什么……为什么连她也要来逼朕……也要站在谢家那一边来逼朕!!”
齐公公吓得魂不附体,连忙安慰:“陛下息怒!保重龙体啊!娘娘……娘娘和谢元帅许是爱女心切,只是想在出征前为天歌小姐求个安稳的保障……毕竟此次战役,凶险异常,前途未卜啊……”
皇帝剧烈地咳嗽起来,他苦笑着,“朕又何尝不知……这一战凶险万分……朕知道……谢天歌是谢淳的心肝宝贝,是谢家的眼珠子……她的婚事,关乎谢家的忠心,也关乎国体的安稳……朕……朕都知道……”
齐公公跪在榻边,声音带着哭腔:“陛下……那现下……现下究竟该如何决策啊?门外……门外还跪着呢……”
皇帝的眼神从最初的失落、悲愤,逐渐变得冰冷、锐利,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决绝。他喃喃自语,“他说得对……他说得对……谢家女,不可为后。军权……绝不可凌驾于皇权之上……否则,来日谢家但凡生出一丝异心……朕这江山……就守不住了……”
齐公公心头巨震,颤声问道:“那陛下……是打算……按照二殿下之前的意思,先行赐封天歌小姐一个未来贵妃的位份,以安其心?”
“糊涂!”皇帝立刻厉声驳斥,因激动又引发一阵咳嗽,“贵妃?!贵妃再贵也是妾!让她做妾?皇后第一个不会同意!谢淳更会认为朕是在羞辱谢家!届时军心涣散,谁去为朕抵挡宇文破的虎狼之师?!”
齐公公彻底懵了,完全摸不清皇帝的心思:“那……那陛下……这局面究竟该如何处置啊?
皇帝喘息着,咳嗽了半晌,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终于艰难地抬起手,
“传……传三皇子……曲应策……即刻来见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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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应策的身影出现在养心殿前时,仿佛一股无形的寒流席卷而过。
他依旧是一身玄色常服,身姿挺拔,步伐沉稳,不见丝毫匆忙或慌乱。
“儿臣参见母后。”
“见过谢元帅,谢将军。”
他的声音平稳冷淡,听不出任何情绪,礼仪完美得挑不出一丝错处,却自带一种疏离而强大的气场。
行完礼,便在齐公公紧张的引领下,径直步入了那扇象征着最终决策的养心殿大门。
殿外,跪着的谢云旗看着那合拢的殿门,愣了好一会儿,才压低声音道:“陛下……陛下为何此时召见三殿下?”
皇后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苦笑,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了然:“因为他赢了。”
“赢了?”谢云旗更加不解,眉头紧锁,“娘娘何出此言?赢什么?”
皇后语气肯定:“夺嫡之争,他赢了。就在方才陛下召他进去的那一刻,就已经赢了。”
谢云旗震惊地几乎要失声,“可……可陛下不是一直属意二殿下吗?甚至南下赈灾前还赠了蟒袍……”
一直沉默的谢绽英此时开口,声音低沉,仿佛早已窥见蛛丝马迹:“除了外征的谢家军和天机军,这位三殿下,几乎已不动声色地掌控了京都皇城近七成的宫廷军力,并且得到了所有拥有大型府兵的皇亲宗室的支持。这份筹谋与手段,绝非一日之功。”
谢云旗倒吸一口凉气,声音都带着颤:“包括禁军?!”
禁军负责皇城与宫禁安全,其归属意义非凡。
谢绽英微微颔首,目光锐利:“新晋的禁军统领章卯,以及最近被提拔上来的几位副统领……若我所料不差,恐怕都是他的人。”
这位三皇子隐藏之深、布局之广、手段之凌厉,远远超乎了他的预料。
谢云旗想到此处,一股强烈的不安猛地攥住了他的心。他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声音里带着慌乱:“可是……可是他……他也是唯一公开表示过不喜欢天歌的皇子!他的腿还被天歌打断过!若是他……若是他将来……”
一直沉默如山的谢淳,终于缓缓开口,声音四平八稳,“陛下若在此时明发圣旨传位于他,绝不仅仅是因为他掌控了朝中大局那么简单。”
皇后闻言,侧头看了自己兄长一眼,“哥哥说的没错。陛下做了二十年的帝王,平衡之术玩了二十年,他比谁都清楚,什么样的人才能真正坐稳这个位置,守住这片江山。”
她顿了顿,目光重新变得深邃:“长平易被人拿捏,守成尚可,开拓不足,乱世之中难以驾驭群狼。陛下喜欢怀安,是因为怀安有帝王的冷静客观和雷霆手段,懂得权衡利弊,同时也对他保持着敬仰和孺慕之情,让他感到安心和被需要。”
“但是曲应策……”皇后的声音低沉下去,“他从来就不在陛下能完全掌控的范围之内。陛下……其实怕他。怕他的冷硬,怕他的隐忍,怕他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但陛下心里更清楚,论心性、论手腕、论杀伐决断,曲应策才是那个最适合在风雨飘摇中接过这千斤重担、最适合坐上帝王之位的人!为了这江山社稷,陛下最终……会选择他。”
“所以,他是帝王之材……” 谢淳的目光依旧平视着前方紧闭的殿门,“那么,一个合格的帝王,首要之责便是权衡利弊,稳固江山,而非纵容个人私怨,因小失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