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伟算是在红星大队安顿下来了,可他那一身少爷做派,半点都没改。
第二天,天边刚泛起一丝鱼肚白,生产队的钟声都还没响呢。
“哐哐哐”,李队长家的门就被砸得山响。
李队长披着衣服,头发乱得跟鸡窝似的,睡眼惺忪地拉开门。
“孙技术员?这……天还没亮透呢。”
孙伟脸色黑得跟锅底似的,指着自己住的屋子,扯着嗓子发火。
“昨晚上房顶上‘咚咚咚’响个不停,也不知道啥东西在跑,吵得人根本没法睡!”
“还有那窗户,漏风漏得厉害,吹得我头疼!”
“这被子薄得跟纸一样,硬邦邦的,硌得我难受死了!”
这一连串的抱怨,把李队长砸得脑袋发懵。李队长脸上肌肉抽了抽,硬挤出个笑脸。
“哎呦,实在对不住您!房顶上估计是野猫在捣乱,我待会儿就去赶走它们!被子这事儿……我让我家那口子给您再添一床新褥子!”
“赶紧的!”孙伟不耐烦地挥挥手,那架势就像在赶苍蝇。
“还有,早饭给我单独做!”
“煮一碗白米粥,得熬得又稠又烂乎!再蒸两个鸡蛋,必须是那种嫩嫩的溏心蛋!”
“别给我上咸菜,那玩意儿油太大,我可吃不惯!”
李队长点头哈腰地应着,可垂下的眼帘里,满是压抑的怒火。
他心里直骂,真是活久见,这年头还有人嫌油大的!要是早来一年,连猪糠都吃不上热乎的!
吃完这份讲究的“特供”早饭,孙伟打着饱嗝,背着手,像个地主老爷似的晃到了试验田。
王研究员正带着学生们蹲在地里,小心翼翼地间苗,还时不时在本子上记着什么。
孙伟的皮鞋踩在田埂上,“嘎吱嘎吱”响个不停,特别刺耳。
“老王!忙着呢?”
他那说话的语调,轻飘飘的,就像在使唤自家下人。
王研究员直起身子,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语气平淡:“孙技术员,早。”
“嗯。”孙伟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伸长脖子往地里瞅了一眼。
“这苗长得也就那样嘛!我看这密度还是太大了,影响通风透光!得拔掉一些!”
话还没说完,他抬脚就要往试验田里踩!
“别!”王研究员一个箭步冲过去拦住他,急得脸都红了,“孙技术员!这苗可不能乱动!间距都是经过精确计算的!”
“算什么算?”孙伟眼睛一瞪,官威十足,“我说太密就是太密!你们那套土办法不科学!必须按我的来!拔!”
他伸出手指,指着一片长得最旺的秧苗,对旁边一个发愣的学生颐指气使。
“你!去!把这片的苗,隔一棵给我拔一棵!”
那学生不知所措,求救似的看向王研究员。
王研究员的脸“唰”地一下涨成了猪肝色。
“孙技术员!这绝对不能拔!这是我们的核心对比试验组,拔了数据就全毁了!”
“什么组不组的!”孙伟不屑地撇撇嘴,“产量要是提不上去,什么组都是白搭!就听我的,拔!”
眼瞅着两人要在田埂上僵持起来,李队长听到消息赶紧赶来,满脸堆笑地打圆场。
“哎呦,孙技术员,王教授,有话好好说!这地里的活儿,老王是行家,咱就听他的,听他的哈!”
孙伟见李队长居然帮着外人,火更大了。
“经验?经验能当饭吃吗?现在得讲科学!科学你懂不懂?我是上级派来指导工作的,你们就得无条件配合我!”
他几乎是指着王研究员的鼻子在训人。
“老王!我告诉你,你的数据记录方式太落后了!今天,必须按照我带来的新表格,全部重新誊写一遍!”
“所有原始数据,下午五点前,必须送到我办公室!我要亲自审核!”
王研究员的肩膀微微颤抖,嘴唇哆哆嗦嗦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双浑浊的老眼里,写满了屈辱和压抑的愤怒。
周围的社员和学生们都看在眼里,心里一股无名火直往上冒。
这哪是来指导工作,分明就是来耍威风、抢功劳的!
孙伟却觉得自己威风得不行,背着手,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心满意足地走了。
中午饭点的时候,他又开始折腾。
食堂大师傅按照他的要求单独做了白粥和蒸蛋,他尝了一口,“啪”地把筷子拍在桌上!
“粥熬糊了!蛋蒸老了!这饭是怎么做的?会不会做饭!”
大师傅在队里可是出了名的暴脾气,当场就抄起炒菜的大勺,还好被李队长死死抱住,才没抡过去。
孙伟把碗一推,命令道:“不吃了!给我下碗清汤面,一点油都不许放!”
就他这么一个人,把整个红星大队搅得鸡飞狗跳。
私下里,社员们都在骂:“这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活祖宗?比地主老财还难伺候!”
孙伟根本不在乎这些。
他琢磨着,这高产的秘密,肯定不在王研究员那个老古董身上。
关键,应该在那个叫沈君兰的女人手里。
下午,他打听到沈君兰在药坊,特意整理了一下衣领,仰着头,迈着四方步就过去了。
药坊里,沈君兰正在捣药,石臼发出沉闷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苦的草药香。
孙伟一进门,就被这股味道呛得直皱眉。
他的视线在这简陋的屋子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沈君兰身上。
看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布衣,低头忙活着,那眼神就跟打量一件落满灰的旧家具似的。
“咳咳!”他清了清嗓子,摆出领导的架子。
“你就是沈君兰同志?”
沈君兰抬起头,平静地看了他一眼,手里的药杵没停。
“是我。孙技术员有什么事?”
她这种不紧不慢的态度,让孙伟有点意外。
在他想来,一个农村妇女见到省里来的技术员,不该是受宠若惊,赶紧讨好巴结吗?
他挺了挺胸膛,一本正经地说:“我这次来,是奉省农科院的指示,专门总结你们红星大队的高产经验。听说,试验田的种子,是你弄回来的?”
“嗯,算是吧。”沈君兰的语气平淡得像白开水。
“种子从哪儿来的?引进手续全吗?有没有相关的技术资料和培育说明?”
孙伟这一连串问题,带着审讯的口气。
沈君兰终于放下药杵,不慌不忙地拍了拍手上的药粉。
“种子是早前在县城赶集,碰到有人卖,看着品相不错,就用东西换了些。具体是哪儿的,我也不清楚。”
她顿了顿,似笑非笑地又说:“手续?咱农民种地,还要啥手续?至于技术资料,那就更没有了,祖祖辈辈不都是凭经验种地嘛。”
孙伟一听,更觉得这女人在撒谎,肯定藏着不少东西!
他往前凑了半步,故意压低声音,话里带上几分威胁的意思。
“沈君兰同志,我可得提醒你。高产作物可是重大科研成果,必须上报组织!你最好把那些技术资料,还有……比如说,处理种子的‘秘方’,都主动交出来!”
“这是为你好,功劳肯定有你的份。要是你非要藏着掖着,那后果……对你可没好处!”
他来之前就打听明白了,一切的源头,都在这个女人身上。
沈君兰看着他那副自以为是的模样,突然笑了。
“孙技术员,种地哪有什么秘方?不过是在土里刨食,靠天吃饭罢了。”
“你要技术资料,地里那些茁壮成长的秧苗,就是最好的资料。”
“你要秘方,那我们红星大队全体社员,起早贪黑流的每一滴汗水,就是唯一的秘方。”
她的话,不软不硬,却像一堵无形的墙,把孙伟所有的算计都挡了回去。
孙伟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跟开了染坊似的。
他完全没想到,一个农村妇女嘴皮子居然这么厉害!
“你……你这是什么态度!”他恼羞成怒,“我可是代表组织在跟你谈话!”
“我态度挺好的啊。”沈君兰脸上笑意没减,眼神却冷了下来。
“孙技术员要是真想学技术,我倒是欢迎您天天跟着下地,亲手干干活。毕竟,光坐在办公室里,是种不出庄稼的。”
说完,她不再看他,重新拿起药杵,沉闷的“咚、咚、咚”声又响起来了,就好像在赶他走。
孙伟僵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他感觉自己憋足劲打出的一拳,结结实实地打在了棉花上,憋屈得胸口发闷。
这女人,看着平平无奇,怎么这么难对付?
他准备好的威逼利诱那一套,还没开始就没了下文。
最后,他只能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一声,灰溜溜地转身走了。
一走出药坊的门,正好碰到几个挑着粪肥路过的社员。
大家看着他那副吃瘪的样子,都忍不住偷偷笑。
孙伟觉得脸上热辣辣的,狠狠瞪了那几人一眼,脚步更快了。
等他走远,一个胆子大的社员凑到药坊门口,小声问:“沈大夫,那姓孙的没为难您吧?”
沈君兰笑了笑:“没事。”
她抬起头,望着孙伟远去的背影,轻声吐出四个字。
“跳梁小丑。”
说完,她低下头,继续捣药,只是那眼神,像淬了寒冰的刀,又锋利又冷静。
她刚刚配好的那包药粉,药性可猛了,专治牲畜水土不服。
也不知道……给这种脑子“水土不服”的人用上一点,会是啥效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