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时节,红星大队的水泥路基已经修好了,远远看去,就像一条灰白色的巨龙,卧在原野上,好像随时准备腾飞一样。
就在大伙热火朝天地搞建设的时候,两封从京城寄来的挂号信,悄悄落到了沈家小院。
其中一封是给张博文的。
牛皮纸信封上印着的单位落款,那字迹,他在过去十几年里,无数个夜里做梦都梦到过,还反复在心里描摹。
张博文拆信的时候,手指抖得厉害,就这么薄薄的几页纸,感觉有千斤重。
他戴上老花镜,一个字一个字仔细看。
一开始呼吸还挺平稳,看着看着,呼吸就急促起来,眼眶也很快红了。
看到信末尾那个鲜红的印章时,他猛地把眼镜摘下来,用粗糙的手背使劲擦着脸,可喉咙里还是忍不住发出一声哽咽。
“君兰……兴业……”他声音都变了,不成个调儿。
“文件……正式的文件下来啦!咱们被平反了!全都平反了!”
“我的工作,还有职称,都恢复啦!”
另外一封信,是给沈君兰的。
信里说,京城四合院的产权归还手续都办妥了,还附带了清楚的证明,以及领取钥匙的凭证。
这下,事情算是彻底定下来了。
沈家小院里,没有大家原本想象中那种欢呼雀跃,反而是一片特别安静的氛围,安静得有点神圣。
一家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里含着泪,嘴角却都带着笑意。
这几年遭受的屈辱、经历的挣扎,还有漫长的等待,在这一刻,都化作一股无声的力量,在每个人心里翻涌。
回家,这个以前想起来就沉甸甸的念头,现在终于变成了马上就能实现的事儿。
消息传开后,李队长带着队委们第一时间就赶来道喜,其他社员们也纷纷上门。大家话里全是真心的祝福,眼神里却透着浓浓的不舍。
大家都知道,离别的日子到了。
沈君兰很快从情绪里走出来,开始进行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交接工作。
她一个人朝着药坊走去。
孙丽正在核对最后一批军方订单的药材,看到她进来,马上挺直了身子。
“师傅。”
沈君兰摆了摆手,直接往最里面那间上了锁的库房走去。
这里面,藏着药坊的关键。
她打开锁,推开门走进去。
暗室里药香特别浓,她从最里面的架子上,小心翼翼地捧下一个半人高的深褐色陶坛。
这陶坛肚子圆圆的,泥封得严严实实,特别沉。
她把陶坛放在桌上,轻轻拂去上面薄薄的一层灰。
“孙丽。”她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把重要东西托付出去的庄重感。
“这坛子里,是我用尽了最后一点家传秘药,又加上一百多种珍稀药材,精心淬炼出来的‘百草引’。”
“它可是所有特效药的灵魂,配药的时候,只要加一小勺,就能把药性发挥到最强。”
孙丽大气都不敢出,眼睛死死盯着这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陶坛,那眼神就像最虔诚的信徒。
沈君兰轻轻拍了拍坛壁。
“军方最后这几批订单要用的量,我已经提前分好装了。”
她稍微停顿了一下,语气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失落。
“坛子里剩下的,大概还能满足五到六批同样剂量的药。用完就没啦。”
孙丽听了,心里猛地一紧。
“这坛药引,就是红星大队药坊的根本。”沈君兰目光特别锐利,直直地看向孙丽的眼睛。
“从今天起,它就交给你全权管理了。钥匙你拿好,除了你,谁都不能打开。每次用的时候,用量、用途,还有经手人,都必须详细记录下来,存档备案。”
“军方的订单,那可是关乎信誉,更是关乎人命的大事,一点差错都不能出!”
这沉甸甸的责任,一下子就压到了孙丽肩上。
她挺直了腰板,声音因为下定了决心,微微发颤。
“师傅!我明白!”
“我拿我的命担保,一定守好它!绝对不会乱用一点!”
“好。”沈君兰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把一把冰冷的黄铜钥匙,郑重地放到孙丽热乎乎的手心里。
两人一起,把这个沉甸甸的陶坛,搬到了新建的保险库里,这个保险库只有她和李队长有钥匙,他们把陶坛放到了最里面。
当厚重的铁门“咔哒”一声关上锁好,沈君兰心里最后一块大石头,总算是落了地。
灵泉的秘密,被她用“百草引”这种方式,圆满地画上了句号。
这是她留给红星大队的最后一张王牌,也是为她走了之后,药效可能出现的各种变化,找到了一个最合理的说法。
做完这些,沈君兰走出了药坊。
春天的阳光明晃晃的,照在她身上。
她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自己一手打造起来的这片“王国”——林立的工坊,宽阔的路基,还有那片充满希望的田野。
离别这天终于来了。
天还蒙蒙亮呢,整个红星大队就灯火通明了。
几乎全村的男女老少,都自动自发地聚集在沈家小院外面,还有那条通往村外的路上。
黑压压的一大片人,静静地站在那儿,空气里全是那种想挽留又说不出口的沉默。
沈家的行李早就捆扎好了,放在大队新买的“铁牛 55”拖拉机斗里。
张博文穿着洗得有点发白的中山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既有马上要回家的激动,又有离别的不舍。
沈兴业搀着母亲,赵丽梅抱着平平,还牵着安安,几个人眼圈都是红红的。
沈君兰最后把小院看了一圈,然后推开了院门。
“轰——”
原本安静的人群,一下子动了起来。
没有人大喊大叫,也没有人哭闹。
大家只是默默地走上前,把手里捂得热乎乎的鸡蛋、自家晒的干蘑菇、刚蒸好的白面馍馍,一样一样,轻轻地放到拖拉机的拖斗里。
动作都特别轻,就好像怕打扰到什么似的。
沈君兰看着那一双双真诚又淳朴的眼睛,感受着这份无声却又特别重的情义,眼眶发热,只能不停地点头。
“谢谢……谢谢大家……”
这时候,李队长从人群里挤了出来,眼睛红红的。
他用力握住张博文的手,又看了看沈君兰,声音都有点沙哑了。
“车准备好了!我送你们去县城!”
“队长,不用麻烦了……”
“必须送!”李队长大手一挥,语气坚决,不容拒绝。
“你们可是红星大队的大功臣,是我们的恩人!必须热热闹闹、风风光光地走!”
说完,他转过身,对着人群大声喊。
“敲锣打鼓!送沈大夫!”
“咚!锵!咚咚锵!”
早就准备好的锣鼓队,使出浑身力气,敲起了震天响的锣鼓。
那激昂的鼓点,打破了黎明的寂静,也盖住了人群里那些压抑着的哭声。
拖拉机“突突突”地发动起来,慢慢往前开。
人群像水一样,自动分开一条路,然后又紧紧跟在拖拉机两边,形成了一条默默的人河。
从村头一直走到村尾,又走上了那条崭新的路基。
送别的队伍越来越长。
沈君兰坐在拖拉机上,最后一次回头看。
她看到的不再是一个个具体的人,而是一股充满活力、被她亲手点燃的生命力量。
她给红星大队留下了制度,留下了技术,留下了人才的希望种子,留下了一个能持续发展的好基础。
她的任务,算是完成了。
拖拉机朝着远方开去。
沈君兰收回目光,看向京城的方向。
她的眼神平静又坚定,就好像已经看到了前方更广阔的天地在等着她。
红星大队,我把根留给了你。
京城,我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