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忽然俯身,指尖没入水中,捞起一捧清莹的湖水。
手腕轻扬,水珠便如碎玉般泼向钟离子期的肩头。
水花四溅,在月色下绽开细碎的银芒,他错愕抬头的瞬间,又一捧清凉兜头浇下,这次遭殃的却是涂山九卿。
涂山九卿眼波流转,灵巧地侧身避过,却还是被几滴水珠沾湿了衣角。
他嘴角微扬,屈指在湖面一划,反手将水泼向钟离子期的发顶。
钟离子期闪躲着,水珠却已顺着他的鬓角滚落,在灯火映照下宛如缀了细碎的萤火。
青衣见状,忍俊不禁,又捧水朝涂山九卿洒去。
三人嬉闹着,水花在夜空中划出晶莹的弧线。
时而泼上衣襟,时而溅上脸颊,时而裹着笑声落进湖心。
月光与灯火交织,映得他们身上水痕莹亮,仿佛披了一层流动的星河。
直到衣衫尽湿,发梢滴着水,三人才气喘吁吁地停下。
青衣指尖轻点,一个法诀闪过,湿透的衣袍与发丝转眼便干爽如初。唯有夜风拂过湖面,仍带着方才嬉闹的余韵,轻轻摇曳着三人的衣角。
……
夜色渐深,喧嚣褪尽的玲珑城浸在静谧的月光里。
两道身影从酒楼一前一后地走出,却在青石板路上不期而遇。
涂山九卿只斜睨了他一眼,那眼神比夜风还凉三分,便化作一道白光掠过屋脊。
钟离子期却如影随形地跟上,两人一前一后掠过水面,惊起几只栖息的夜鹭。
“跟屁虫!“涂山九卿轻斥一声,踏水而去,直奔湖心那片未熄的灯阵而去。
数千盏精致花灯在碧色湖面上漂浮,钟离子期亦纵身跟上,两人在摇曳的灯影间穿梭,不约而同地锁定了青衣留下的那盏兔子灯。
当两人的指尖同时触到兔耳时,湖面倒映着两张骤然靠近的脸。
“一起看。”异口同声的话语惊飞了芦苇丛中的萤火虫。
钟离子期将兔子灯拢在掌心,暖黄的光晕在他指缝间流淌。
取出灯座下的防水纸笺,展开时带起一阵若有若无的薄荷香。
涂山九卿盯着纸上那个被水洇开的“游”字,忽然笑出声:“这字迹...真像她打翻砚台时的手笔。“
钟离子期将纸笺重新折好,放回灯座。
两人同时松手,看那盏兔子灯在灯海中轻轻摇晃,最终被夜风推着,渐渐隐入粼粼波光深处。
……
翌日启程时,细雨如烟笼住玲珑城的飞檐。
三人背影在雨幕中渐淡,青石板路上只余几圈漾开的水纹。
半日跋涉后,天地陡然褪尽颜色。
焦土绵延至地平线,龟裂的地表如巨兽张开的獠牙,裂缝深处蒸腾起硫磺般的苦气。
烈日把土地烤成生铁,靴底踏上去的脆响,像踩碎一具风干的骸骨。
热浪扭动着上升,沙砾抽打在脸上如针扎。
每吸一口气,喉头便燎起细小的血泡。风卷过旷野的呜咽声里,裹挟着枯骨碰撞的碎响。
三年。
河床裂成蛛网,残留的鱼骨卡在泥缝里,眼眶朝着天空空洞地张着。枯树以扭曲的姿态钉在大地上,树皮早被剥食殆尽,露出森白木质,像戳向苍天的指骨。
没有草籽,没有虫鸣,连沙鼠的洞穴都被掏成了空坟。
烈日舔舐着大地皲裂的唇,每道裂缝都深得能吞下孩童的拳头。
三载无雨,这里的黄土吸干了血,吸干了泪,最后连叹息都蒸腾成滚烫的尘烟。
沙丘下埋着牛马的骷髅,肋骨间卡着半把生锈的犁;乱石堆里蜷着人形土壳,指甲缝塞满干涸的泥;井沿残留着数道抓痕,最深的那道里凝着黑褐色的血痂——那是最后取水人磨碎的指骨。
死亡如影随形:渴死的、饿死的、被烈日生生烤干的尸体,散落在旷野之中。
这片土地,无时无刻不在失去它的子民。
只有在地表深处,还顽强地残留着最后一丝水意。
水井被挖得极深,深到井底变成了吞噬生命的幽冥之地,缺氧、黑暗,每一次向下挖掘,都是用一条条活生生的性命去搏那一点点浑浊的泥浆水。
这以命换来的点滴之水,对于广袤土地上挣扎的生灵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远远不足以维系生命。
这维系着最后一丝希望的水井,位于这片绝望之地的中心,也位于人们信仰的中心——那座历经岁月沧桑,依然矗立在焦土之上的千年古刹,婆罗地藏庙内。
然而,对绝大多数人而言,通向这取水之地的路途太过遥远,遥远到足以让生命在途中就被烈日和干渴彻底榨干,倒在龟裂的土地上化为又一具枯骨。
没有了水,没有了食物,连维系生命最基本的养分都已断绝。
父母的爱在绝境中变得惨烈而绝望,先是割开自己枯槁的手腕,用鲜血滋养孩子;当血也流尽,只剩下一具皮包骨的尸骸时,会让孩子吃掉自己……吃下去,或许能多活几天;不吃,这最后的“养分”也会被其他濒死的人掘走分食。
当死尸表面的皮肤、筋肉都被啃噬殆尽,饥饿到疯狂的眼睛开始盯上活着的同类。
易子而食的悲剧,在这片被神遗忘的土地上悄然上演。
为了换取一线渺茫的生机,那些尚有小女儿的人家,会将女儿送入那座矗立在焦土中心的婆罗地藏庙,成为庙中的“鼓女”。
鼓女?,一个被冠以美丽名号的称谓,其本质不过是用少女血肉换取的、让家人苟延几日的口粮。
可怜那家人,用女儿换来的不过是几顿饱餐,之后便依旧难逃饿死的命运。而被献出的少女,生命也已悄然走到了尽头。
被送进婆罗地藏庙的少女们,踏上的是通往死亡的单程路。
首先,她们的舌头会被割去,双耳会被刺聋,庙里的僧侣宣称,这是为了断绝她们与外界“污言秽语”的联系,确保内心在通往神灵的道路上“纯洁无瑕”。
随后,这些正值十六年华的少女,会在特定的日子里被用药材沐浴、精心护理。
只待一个所谓的“黄道吉日”,那恐怖的献祭仪式便会来临。
到了那一天,婆罗庙的和尚们将少女牢牢固定成一个虔诚跪拜的姿态。
刽子手在少女头顶小心翼翼地开一个小洞,然后将冰冷、沉重的水银,缓缓地灌注进去。
水银流淌而下,渐渐渗入肌肤与骨骼的缝隙,最终将皮与肉彻底分离。
接着,便是剥皮剔骨。
一张完整而柔韧的少女人皮被剥离出来,经过特殊处理,绷紧于特制的鼓架之上。
这便是?阿姐鼓?。
婆罗庙的和尚们敲打着这样的人皮鼓,宣称其鼓声可以?上达天听?。他们告诉绝望的信众:若这鼓声能让“天听”感到愉悦,那么甘霖便会降下,风调雨顺就会重临这片干渴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