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闷的雷声和细密的雨声,被饥饿的晚风贪婪地裹挟着,越过一道道枯槁的山梁,飘向更远、更焦渴的土地。
天一擦黑,如同受到某种不祥召唤的活尸,那些蜷缩在破烂窝棚里的人影,开始陆陆续续蠕动起来。
他们像被无形丝线牵引的傀儡,沉默地汇入通往“被眷顾之地”的、干涸河道的轨迹。
这条曾经的水路,如今成了通往希望或地狱的单行道。
最先抵达的那批人,身影在暮色中显得突兀。
他们的脚步虽然沉重,却带着一种不合时宜的、令人心悸的“有力”。
皮肤虽然也覆着尘土,却不像真正的枯骨那样紧贴着肋骨,脸颊甚至还残留着些许松弛的皮肉轮廓,那是尚未被饥饿彻底榨干的痕迹。
他们的眼神浑浊,疲惫,但深处却燃烧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
能这么快翻山越岭赶来的,唯一的解释就是还有粮。
哪怕只是最后一点点稀粥、一把磨碎的树根,那点可怜的热量也足以支撑他们的腿脚在求生本能驱动下,爆发出超越常理的速度。
他们不是在走,更像是在某种无形的鞭子抽打下,踉跄却快速地“扑”向那传闻中的水源。
而更多的人,则在这条死亡迁徙的路上缓慢地“流淌”。
他们的移动,与其说是行走,不如说是生命在极度衰竭状态下的本能蠕动。
每一步都像是从凝固的沥青里拔出脚,沉重的喘息声破碎在喉咙深处。
没有力气支撑完整的步伐,身体佝偻得像被折断的枯枝。
走几步,就必须停下来,倚靠在嶙峋的岩石或同样枯死的树干上喘息。
胸腔像个破风箱,每一次起伏都带着濒死的嗬嗬声。汗水混着尘土淌下,在凹陷的脸颊上冲出泥泞的沟壑。
所谓的“意志力”,此刻不过是残存的一丝生物电流,驱使着这具即将散架的躯壳,一寸一寸地向前“磨”。
到了最后,当连站立的力气都被榨干,他们会倒伏下去。
膝盖磨蹭着冰冷的砾石,沾满泥土的、枯瘦如柴的手指深深地抠进龟裂的土地,拖着同样无力的下半身,以一种原始而凄惨的姿态——爬行。
像被烈日晒干了汁液的昆虫,像渴望回归泥土的蛆虫,用尽最后的力气,朝着那风中传来的、若有若无的水汽和希望爬去……
这些耗尽生命爬来的人,眼神是空洞的死灰,或是濒死的麻木。
然而,当第一个“红眼人”的身影,背着略显鼓胀的包袱,出现在这片被雨短暂滋润过的山坡边缘时,一种截然不同的、令人骨髓发寒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他停下脚步。
不像其他人那样急切地扑向有水的洼地,反而像一头巡视新领地的野兽,缓缓转动着脖颈。
那双眼睛猩红,不是哭泣的血丝,不是熬夜的疲惫,而是一种病态的、浑浊的深红,如同凝固的污血,又像饥饿的深渊本身。
瞳孔在这片血色中收缩着,闪烁着一种纯粹的、原始的、非人的光芒。
他的目光,精准地扫过山坡下那些因为一夜雨水而稍显“活跃”的人群。
那些人,依旧骨瘦如柴,肋骨清晰可见,皮肤紧贴在骨架上,像裹着皮的骷髅。
但此刻,在红眼人的凝视下,他们不再是同类。
那是看食物的眼神。
贪婪、赤裸、带着冰冷的评估和计算。
喉结无意识地滚动了一下,仿佛空气中已经飘来了某种他极度渴望的腥甜气味。
他干裂的嘴角似乎向上扯动了一下,那不是笑,更像是某种掠食者确认猎物时的本能反应。
背包袱的肩膀微微耸动,调整了一下重量。
有水。
有“肉”。
这里……
可不就是个“好”地方么?
饥荒像一只无形的手,捏碎了所有的规则,逼迫人们在深渊边缘做出选择。
然而,同样是坠入“吃人”的阴影,深渊之下的心境却如隔天堑。
对于那些?被迫求生者?,那口肉是地狱入口刮进来的冷风,是悬在人性最后一根丝线上的千钧重担。
那一口肉或许是在高烧灼烧理智、意识模糊如坠浓雾时,被同样濒死的亲人颤抖着塞进嘴里的一点不知名的“糊糊”。
腥气冲入喉咙的瞬间,残存的清醒会让胃部痉挛,本能地想要呕吐。也或许是在饿得只剩一口气,眼冒金星、连草根树皮都啃不动,即将坠入永恒黑暗前,被同伴硬塞过来的一块小小的、温热的……“东西”。
牙齿机械地咀嚼,味蕾早已麻木,只觉得一股带着铁锈味的咸腥在口腔蔓延。那不是进食,是吞咽绝望本身。
活过来的代价,当这口肉带来的热量勉强吊住了那口气,意识如同潮水般冰冷地回流,席卷而来的不是庆幸,是足以撕裂灵魂的悔恨与恐惧。他们会蜷缩在角落,手指深深抠进干裂的泥土,干呕得胆汁都吐出来,试图把那不属于人间的味道抠挖出去。
泪水混着泥土糊满脸颊,不是因为身体痛苦,而是源于灵魂深处对自己沦为野兽的深刻厌恶。
“活过来了”,但有什么东西比死亡更彻底地被玷污了。他们会用尽余生去擦拭那个污点,并发誓宁可饿死千次,也绝不再触碰那禁忌的红线。对他们而言,“活下去”是人性的底线,而吃人,恰恰是越过了这条底线。
而那些?主动食人者?,则在深渊的另一边,找到了一条“平坦”的堕落之路。
最初,道德确如勒紧的绳索,每一次下口都伴随着剧烈的自我谴责和生理性的恶心。
但饥饿是世上最强大的溶剂。当第一口肉勉强果腹,当第一次“饱腹感”虚假地抚慰了抽搐的胃囊,那勒紧的绳索就开始松动了。
“为了活下去”,多么冠冕堂皇又无法辩驳的理由啊。
一次,两次……绳索开始磨损。渐渐地,“活下去”变成了“更好地活下去”,变成了“不想受苦太久”。
道德的约束力在一次次咀嚼中土崩瓦解,被一种扭曲的、近乎理性的实用主义所取代。
他们熟练地编织着自我欺骗的网:“我们是受害者,是这该死的世道逼的!”“等天降甘霖,旱灾过去,我们就收手,好好做人。”
这套说辞不仅麻痹自己的良知,更是他们拉拢同伙、划分阵营的旗帜。
心安理得地,他们将“迫不得已”变成了可持续的生存策略。
怨恨甚至滋生出来——恨自己当初为何要苦苦挨饿才动手,若早知如此,趁还有力气时就……岂不是少受了多少罪?
底线一旦溃堤,未受约束的欲望便如洪水般汹涌,道德废墟上开出的,是名为“生存狂欢”的恶之花。
他们变成了精明的“食客”。死亡的账本早已模糊不清,是饿死晒干的多,还是进了他们肚子的多?没人关心,也无需关心。
他们积累的是“口感”的经验,老人干枯的肢体,肌肉纤维粗硬如柴,熬煮费力,滋味寡淡;小孩的肉……细腻、柔软,带着一种生命初期的、令人颤栗的鲜嫩,可惜成了最稀缺的“珍馐”,早已被搜刮殆尽,仿佛从未存在过十五岁以下的生灵。
少女和妇女的肉则介于其间,带着某种……饱含生命力的弹性,是当下能找到的“上佳之选”。
婆罗地藏庙,是这片血色焦土上唯一刺目的“禁地”。
那里庇护着最后一批少女——鲜嫩、纯净、未被饥馑彻底侵蚀的“上好食材”。
红眼的目光无数次贪婪地投向那个遥远的方向,喉结滚动,腹中轰鸣。
但仅仅是一瞬的幻想,便会被更深沉的恐惧浇灭。
那庙宇遥远得如同海市蜃楼,通往它的路是赤裸裸的死亡之路,足以在抵达前就将他们化作枯骨。
更要命的是庙里的武僧,他们壮硕得与这片枯槁的世界格格不入。
紧绷的僧袍下贲张的肌肉线条,油润饱满仿佛能渗出光泽的脸庞,精光四射、没有丝毫疲惫浑浊的眼神……
这一切都无声地宣告着绝对的武力和不容置疑的庇护。
他们绝不是靠喝清水啃树根维持的。食人者们对此心知肚明,甚至产生一种夹杂着畏惧、嫉妒和扭曲理解的猜测。
面对那堵无形的、由武力和未知力量筑起的高墙,他们骨子里的残存理智,或者说,对死亡的恐惧,异常清醒地拉响了警报:去那里,不是觅食,是?送餐?。?找死和吃饱,他们确实分得清清楚楚。?
那庙宇,如同一面冰冷的镜子,映照出他们扭曲贪婪的本相,也无情地划定了他们所能触及的、地狱的边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