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刺破地平线的晦暗,也刺穿了涂山九卿眼底残余的最后一丝迷蒙醉意。
他倏然睁开眼,梦境里那缕挥之不去的清冽冷香仿佛还萦绕在鼻尖,与眼前破晓的微光交织。
他支撑着从冰凉的地面起身,动作带着宿醉后的些许滞涩,目光却清明锐利,紧紧锁住那抹鱼肚白的方向。
那冷香……是梦?还是……?
念头一起,心中便似有惊涛拍岸。
他甚至顾不上整理微皱的衣袍,身形一晃,已疾步转身离去,背影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仓惶与急切,仿佛慢一步,那缕幽香便会消散在晨风里。
在他睁眼的瞬间,不远处的钟离子期便已无声无息地醒了。
他凝望着涂山九卿那近乎逃离的匆忙背影,微微蹙眉。
这绝非寻常。
涂山九卿,有事瞒着他。
一股探查的念头驱使下,钟离子期收敛了周身所有气息,如同最精妙的影子,悄然缀在了那道仓促的身影之后。
而心绪翻涌的涂山九卿,满脑子皆是那缕冷香与一个消失千年的身影,浑然未觉身后多了一条无声的尾巴。
涂山九卿几乎是冲回了自己的寝殿。
他动作极轻地推开厚重的殿门,脚步落在光洁地面上,几近无声。
偌大的寝殿内,窗棂透入的熹微晨光勾勒出床榻上朦胧的轮廓。他屏住呼吸,一步步靠近,停在床边。
白如新雪的狐裘间,沉沉安卧着一张绝艳的容颜。
乌发如瀑,散落在裘绒之上,衬得肌肤愈发欺霜赛雪。寝殿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清冷、悠远、沁人心脾的淡香,正是他魂牵梦萦、于梦里反复追寻的气息。
这冷香,丝丝缕缕,无孔不入,瞬间裹挟了他所有的感知。
涂山九卿只觉得胸腔里有什么东西猛地炸开了。
他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手指紧紧攥住床沿,指节用力到泛白。眼眶迅速蔓延开一片灼热的红,视线瞬间模糊了。
他死死盯着那张沉睡的脸,喉结剧烈地滚动着,试图吞咽下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哽咽与狂喜。
千年的等待与寻觅,无数次的失望与怀疑,此刻都凝聚在这咫尺之间。
他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压抑到极致的沙哑,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是……你吗?”
薄唇抿成一道紧绷的线,那在心底辗转呼唤了千年、早已刻入骨髓、融进血脉的两个字,终于冲破所有桎梏,带着千年的思念与失而复得的巨大冲击力,轻颤着,却又无比清晰地逸出唇齿:
“青衣。”
就在这个名字脱口而出的瞬间!
殿门外,阴影深处,一直屏息凝神、收敛所有气息的钟离子期,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雷霆狠狠劈中。
“青衣?!”
这个猝不及防、如惊雷贯耳的名字,让他心神剧震,瞳孔骤然收缩。
那收敛的气息,因这巨大的震惊与不可置信猛地一荡,如同平静水面投入巨石,无可避免地泄露出了一丝属于他的、极其细微的能量涟漪。
涂山九卿敏锐地捕捉到殿外那缕熟悉的气息,指尖微动,一道流转着淡紫色光晕的结界瞬间拔地而起,将钟离子期稳稳隔在殿门之外。
那光芒如水波荡漾,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
指尖残留着构筑结界的微凉触感,涂山九卿心下掠过一丝极淡的愧意。
钟离子期,相伴千载风雨的老友……这份情谊确实厚重。
然而,在青衣面前,那千年情谊便如同初冬呵出的一口白气,风一拂,便散了踪迹,留不下半分痕迹。
防风,防水,防钟离子期。
这刻入骨髓的准则,早在千年前,就被他烙在了心尖之上。
殿外,钟离子期脚步一顿,望着眼前骤然升腾、光华流转的结界。
指尖微蜷,掌心凝聚的力量足以将这琉璃般的屏障击得粉碎。
然而,他目光掠过紧闭的殿门,仿佛能穿透门扉看见里面的青衣,终究只是缓缓收拢了手指。
在青衣面前失仪?他断然做不出。
钟离子期敛衣,静默地伫立于阶前,如一尊沉静的玉雕,任由结界的光芒在他脸上投下变幻的影。
微凉的夜风拂过,昨夜涂山九卿到来时沾染的那一丝冷香,仿佛又在鼻尖萦绕。
那气息清冽如高山雪松枝头凝霜,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沉淀了岁月的幽寂……
渐渐地,这缕冷香与记忆深处某个烙印重叠、交融。
眼前仿佛有薄雾散开,青衣的容颜在朦胧的过往中变得无比清晰,那双曾映照过他身影的眸子,那抹令他魂牵千年的浅笑……所有的轮廓与神韵都骤然鲜活起来。
钟离子期垂眸,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缓慢地转动着腕上那枚古朴的金色臂环。
冰凉的金属贴着皮肤,随着细微的转动发出几乎不可闻的轻响。
良久,一抹极淡的笑意终于攀上他的唇角,无声漾开,宛如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微澜。
他喉结微颤,低沉的声音带着尘埃落定般的喟叹,融入微凉的空气:
“回来就好。”
…
涂山九卿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轻颤着,触碰到钰铮铮颊边一缕微散的发丝。
那触感柔软得近乎虚幻,他屏住呼吸,极尽轻柔地将那缕不听话的头发拢到她耳后,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
就在指尖撤离的刹那,钰铮铮浓密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微微颤动了一下。
涂山九卿心头猛地一跳,像是被无形的丝线骤然勒紧,几乎是惊慌失措地瞬间收回了手,指尖蜷缩在掌心,残留着她发丝的温度和那若有似无的熟悉冷香。
紧接着,钰铮铮的眼睑缓缓掀开,眸中还氤氲着未散尽的睡意,如同蒙着一层迷离的水雾,声音带着刚苏醒的低哑与慵懒:“……怎么了?”
涂山九卿心头一慌,下意识地将那只“作案未遂”的手飞快地藏到身后,指节因紧张而微微发白。
他清了清嗓子,试图掩饰那一瞬间的失措,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咳,没……没什么。时辰还早,你……你再睡会吧。”
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别处,不敢直视那双朦胧却依旧勾魂摄魄的眼。
钰铮铮似乎并未完全清醒,只是含混地“嗯”了一声,浓密的睫毛重新覆下,呼吸很快又变得均匀绵长,浅浅地沉入了梦乡。
直到确认她再次安然睡去,涂山九卿紧绷的肩线才几不可察地松弛下来,胸腔里那颗剧烈跳动的心终于缓缓落回原处。
他垂眸,目光复杂地凝视着这张近在咫尺的睡颜。
这张脸,与青衣截然不同。
青衣的脸,是昆仑山巅不化的冰雪雕琢的清冷绝世,气质如孤悬苍穹的寒月,清辉洒落,遥不可及。
而眼前这张脸,却如盛夏正午怒放的牡丹,秾丽得惊心动魄,眉眼间流转着浑然天成的明艳与勾人,一颦一笑都蕴藏着足以颠倒众生的万种风情,风华绝代,灼灼其华。
然而,容颜可以变幻,气质可以迥异,但那灵魂深处逸散出的、独一无二的气息,却无论如何也骗不过九尾天狐那刻入骨髓的敏锐感知。
这种气息,这股清冽幽寂又带着一丝暖意的冷香,涂山九卿穷尽千载岁月,除了在千年前依偎于青衣怀中时深深铭记,便只在此刻眼前这位自称失忆的女子身上,重新嗅到。
涂山九卿的眼底掠过一丝笃定的光芒。
他历经千载,阅人无数,凡尘气息千万种,从未有丝毫重复。气味如同灵魂的烙印,独一无二。
所以,她便是青衣。
她便是那消失了整整千年、令他魂牵梦萦又苦苦追寻的青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