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风无痕打断神识聊天的六人,缓缓转过身,各自拾起玉简重新投入文字之中。
他们的手指在玉简上轻点,交谈声细碎如风,甚至还带着一丝兴奋,纷纷翻动储物戒指或储物手镯,摸索着那记录影像的留影石。
六人眉眼间藏着笑意,显然期待着待会儿可能爆发的冲突。
风无痕虽也心生期待,却不敢显露分毫,只将那份雀跃强压在心底。
一行人沉默着穿过长廊,唯有一群蹭席的亲传弟子不明所以,他们跟在风无痕身后,热火朝天地叽喳着婚宴佳肴的香气与色泽,全然不觉气氛的紧绷。
步入主殿,风无痕的目光扫过眼前精心布置的殿堂,红绸金饰在灯烛下摇曳生辉,每一处华美装点都预示着一场惨烈的风暴。
他小心翼翼侧过头,想偷瞥一眼谢锦浔的神情,却猝不及防撞入那双银灰色眸子,冰冷如霜刃直刺心尖。
风无痕猛地收回视线,慌忙转向不远处一个眼熟的身影,快步上前寒暄起来。
…
吉时将近,宾客如潮水般被引入各自的席位。
恢弘的主殿大厅内,一千张流光溢彩的圆桌次第铺开,宛如星辰落地。
从最前端那象征着至高权柄的鎏金王座与凤仪皇位起始,席位如泼开的墨线,层层叠叠向下延展,直抵百排开外。
此刻,席间早已坐满了来自人界与妖界的各方巨擘,气息交织,威压暗涌。
那万众瞩目的第一排,唯余两张宝座:妖皇威严的王座与妖后华贵的皇位。
紧邻其后的第二排,分量同样惊人:冥界森冷的罗刹娘娘、魔界气势逼人的摄政王、修仙界万仞剑宗的掌门风无痕,以及钰铮铮的六位小友。
风无痕如坐针毡,额角几乎要沁出冷汗。
开什么玩笑,祖师爷辈的归墟剑尊谢锦浔在一旁站着,他这个徒子徒孙的掌门怎敢大剌剌地高居前排?
谢锦浔其人,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
偌大修仙界,只闻“归墟剑尊”的无上尊号,见过其真容者寥寥。
即便有幸得见,那清绝如冰魄、孤冷似寒渊的气质,也足以震慑得人不敢抬头直视。
此刻,他便静静立在那里,一袭素袍,周身气息内敛到了极致,纵然容颜俊逸非凡,在旁人眼中,也不过是个修为深厚的寻常剑修罢了。
谁能想到,这位传说中的人物,竟会屈尊降临妖皇的婚礼?
风无痕心如擂鼓,赶忙拉住穿梭忙碌的胖公公,低声急促地说明缘由。
胖公公何等机敏,眼珠一转,立刻心领神会,手脚麻利地在第二排沈淼淼那桌的最末位,飞快地增设了一张席位。
他本意想安在中间以示礼遇,却被风无痕连连摆手止住。
谢锦浔为何而来?风无痕心里门儿清。安排在角落反倒清净,毕竟他们是客。
况且……风无痕瞥了眼下面几桌自家带来的二十几名弟子,老脸微热,自己这拖家带口来蹭吃蹭喝的架势本就够尴尬了。
一边是掌门带着弟子蹭席面,另一边是师门老祖蓄意来抢亲……万仞剑宗这简直是排着队把妖界的脸面往地上踩啊。
尤其谢锦浔那一脚,分量更是致命。
至于他们师徒蹭吃这点“小事”?妖界财大气粗,只要宾客是真心来贺喜的,敞开了吃,管够管好。
这份豪气,反而衬得风无痕的尴尬更添几分。
第二排沈淼淼这边的座位,是按着几位小友的年纪长幼排定。
沈淼淼年纪最小,自然坐在最边上。
于是,新添的席位便紧挨着她。
沈淼淼刚调整好坐姿,便感觉身侧气息骤降,一股无形的霜雪之意悄然弥漫开来。
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眼观鼻,鼻观心,心中无声呐喊:
“……”
好冷。
风无痕与罗刹娘娘、魔界摄政王则坐在了另一侧。
他刚一落座,一股醇厚浓烈、勾魂摄魄的馥郁酒香便从嵌玉的酒壶口中幽幽飘散出来,瞬间盈满了周遭的空气。
仅是浅嗅一口,那琼浆玉液般的醇美便直冲肺腑,其中蕴含的灵气与珍稀果木的芬芳,无需品尝,已足以昭示这场婚宴是何等的豪奢无匹。
沈淼淼的目光紧紧锁在那一盘灵果上,指尖微蜷,终是没有伸出手去。
这一份迟疑仿佛有传染性,迅速蔓延开来。
以叶澜为首,沈淼淼在末位的六人,竟都僵在原地,无人去碰那近在咫尺的果子。
寒意,丝丝缕缕地缠绕上来,不仅仅沈淼淼觉得从骨髓里渗出的冷,叶澜几人同样感到一股无形的冰寒笼罩周身,连呼吸都仿佛带着白雾。
太冷了。
这寂静无声的冷意预示着,稍后的风暴只怕会更加激烈。
叶澜他们离谢锦浔尚有段距离,尚敢借着衣袖遮掩,将留影石悄悄捏在掌心,提前开启了记录。
而距离最近的洛长生和沈淼淼,连这点微末的动作都僵硬得不敢有半分。
突然,谢锦浔清泠如碎玉落冰盘的嗓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凿穿了凝结的空气:“钰铮铮,目前只有涂山九卿与钟离子期,是吗。”
这分明是陈述的语气,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沉沉地敲在沈淼淼耳膜上。
这是沈淼淼第一次如此近地听见这位小师祖的声音。
第一耳,只觉得那声音极好听,清凌凌的,像是高山之巅终年不化的冰雪,又像是深秋寒夜里凝结的薄霜。
可此刻听来,这动听之下蕴藏的寒意,几乎将她冻僵。
脖颈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括,沈淼淼艰难地、一寸寸地扭过头去,视线死死钉在谢锦浔面前的桌沿上,那片冰冷光滑的木质纹理成了她唯一的支点,全然不敢去触碰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喉咙发紧,她用尽力气才挤出一点几乎消散在空气中的气音:“小……小师祖,您……您在说什么?徒孙……愚钝,没听懂……”
她敢在背后“蛐蛐”这位传奇人物,全赖于对方绝不会知晓。
可一旦谢锦浔真真切切地坐在身侧,那传说中如高山仰止般的威仪近在咫尺,莫说放肆言语,她连呼吸都小心翼翼地屏着,唯恐惊扰了这份沉寂。
谢锦浔的声音不大,却如同冰锥,精准地穿透空气,清晰地钻进叶澜几人的耳朵里。
“……”
死寂中,谢锦浔再次开口,语调依旧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闪躲的穿透力:“如今,你们有几位姐夫。”
“姐夫”二字入耳,众人心头猛地一跳,瞬间如坠冰窖。
……完了。
先前神识中的忘乎所以,一字不漏,全被听了去。
懊悔如同毒藤缠绕心脏。
真该死,为何不用玉简传讯?以归墟剑尊那深不可测的修为,或许根本不屑窥探。
偏偏是他们得意忘形的神识私语,如同无形的声浪,蛮横地、不由分说地涌进了他的感知范围。
他不想听,也得听。
沈淼淼只觉得舌尖发麻,牙齿都在细微地打颤,喉头滚动了好几下,才勉强挤出破碎的声音:“若……若再加上您……应该……应是……六、六位……”
谢锦浔的嗓音淡漠依旧,听不出丝毫情绪:“哪六位。”
沈淼淼几乎要把头埋进胸口,声音细若蚊蚋,带着认命般的颤抖:“涂山九卿,钟离子期,少年阿砚,静莲佛子,您……以及您的弟子,我们的小师叔……江苦酒。”
谢锦浔:“少年阿砚何在。”
沈淼淼:“……冥……冥界。”
谢锦浔:“钟离子期在此?”
沈淼淼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应……应该……在吧……”
谢锦浔的声音平静无澜:“那便是在了。”
沈淼淼:“……”
一片死寂。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晶,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骨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