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陋的斗兽场边,那些刚从如山威压中挣脱、依旧魂不附体跪伏在地的魔族看客们,涣散的目光甫一聚焦,便被眼前景象骇得三魂出窍。
场中那头暴虐的魔兽,血盆巨口已然裂至极限,黏稠的涎水裹挟着腥风滴落,寒光烁烁的森白獠牙,正对着瘫软混血种壮汉的头颅,作势欲噬。
“嗬——!!!”
死寂的空气被这声源自灵魂深处的、不成调的抽气声率先刺破,旋即,如同点燃了炸药的引信,看台上爆发出山崩海啸般的、极度变形的嘶嚎。
所有魔族脸上的迷茫瞬间被极致的惊骇撕碎,他们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中,有的猛地从地上弹起,却又因腿肚抽筋重重栽倒;有的双手死死抠进泥地,指甲翻裂;有的则像无头苍蝇般原地打转,挥舞着痉挛的手臂。
混乱的声浪扭曲叠加,充满了走调的破音与濒死的绝望:
“宰!!即刻宰了那孽障!!”
一个魔族眼球暴凸,脖颈青筋虬结,嘶吼声如同砂轮刮铁,身体前倾得几乎要栽下看台。
“碎!碎!碎!碎!碎了它啊啊啊——!!!!”
他身旁的同伴彻底癫狂,声音拔高到非人的尖啸,反复嘶吼着同一个字眼,唾沫星子混着恐惧的泪水狂喷。
“滚开啊——蠢笨如猪的东西!!”不知指向谁的、带着哭腔的厉叱。
“草你魔祖十八代!!!杂碎畜生你敢落牙,老子生啖你心肝!扒你皮点天灯!骨渣子都碾碎了喂蛆——!!!”
震天的咆哮裹挟着滔天的戾气和深入骨髓的恐惧,仿佛那即将碎裂的不是混血种的头颅,而是他赖以为生的魔核。
“日!!!不准咬!住口!给老子住嗷嗷口——!!!不然老子屠尽你巢穴崽子!剁成肉糜喂最肮脏的魔鼠!!!”
另一个声音带着完全崩溃般的狠毒,诅咒与哀求诡异地交织。
这些昔日里以混血种被魔兽“爆头”为无上乐事的魔族,每逢那血浆脑髓飞溅的“盛景”,必是欢声雷动,喝彩震天。
此刻?那嗜血的狂热早被碾得粉碎,他们喜欢不了一点,欢呼不了一点。
喉咙里迸出的,只剩下因极致恐惧而扭曲、撕裂的、不成魔声的嚎叫。
那混血种咽气一瞬,按新城主那铁铸的律令,便是他们集体殉葬之时,死亡的阴寒瞬间冻结了每一寸魔躯。
“救他就是救己!魔生繁华似锦,老子还没活够本儿啊——!!!”这求生本能化作尖啸,在每颗魔心深处疯狂鼓噪。
救下他!不惜一切!
看台上那山崩海啸般的、混杂着无尽恐惧与恶毒诅咒的嘶嚎风暴,如同实质的尖针,狠狠刺入魔兽的兽性感知。它庞大的头颅动作,出现了致命的凝滞。
千钧一发。
一道裹挟着刺骨杀意的黑影如黑色闪电般自看台边缘劈落,寒芒乍现即没。
只闻“噗嗤”一声沉闷的骨肉洞穿之音,裹挟着凄厉风压的致命一击,精准无比地自魔兽眼窝贯入,后脑透出,那庞大的兽躯轰然瘫倒,砸起漫天腥尘。
出手的魔族踉跄落地,后背衣衫已被冷汗浸透,他死死盯着混血种脖颈上那几滴将落未落的魔兽涎液,喉结剧烈滚动,发出一声劫后余生、抖得不成调的干嚎:“草……草……好险……险他妈悬呐……差点……就真得跟这花花世界……永世拜拜了祖宗……”
魔兽倒毙的烟尘尚未落定,数个魔族已然如同下饺子般争先恐后地砸进场内,手脚并用地扑爬到混血种壮汉身旁,动作慌乱得近乎滑稽。
“快!翻他!查!看看还有没有气!伤在哪块要害?!”一个魔声音抖得厉害,手指胡乱地在壮汉染血的胸膛脖颈处摸索。
“宝药!压箱底的回魂续命丹!全砸进去!嚼碎了给他灌!伤口!快敷最金贵的生肌玉骨膏!一层不行敷十层!”
另一个魔几乎是掏空了随身的家当,瓶瓶罐罐散落一地,嘶声力竭地吼着,那架势仿佛在抢救自己即将断裂的生命线,“往死里治!必须治得比新剥的魔蛋还光溜水滑!半点儿疤瘌都不能有!给新城主呈上去的‘赔罪礼’,务必得是囫囵个儿的、喘气儿匀实的混血种祖宗!”
这已非救治,而是关乎自家性命存续的、最赤裸也最功利的“修补工程”。
恐慌如瘟疫席卷了整个斗兽场的管理层。
很快,不只场上这个侥幸捡回一命的混血种,所有被囚禁在阴暗兽栏中、伤痕累累的混血种奴隶,都被看守们如同驱赶珍贵禽鸟般,小心翼翼地、甚至带着点谄媚惶恐地释放了出来。
他们被集中到场地中央,由粗通药理的守卫或是被火速抓来的魔族巫医,手忙脚乱地进行一场前所未有的至尊护理,清水冲刷泥污与血痂,珍贵的药膏药粉不要钱似地倾泻堆叠在伤口上,苦涩的丹药被强行撬开牙关灌入。
速度之快,态度之殷勤,令人瞠目。
当最后一道狰狞的伤口被雪白的绷带匆匆覆盖,这群被紧急抛光打蜡、至少在皮相上勉强看得过去的混血种,便在魔族看守们混杂着浓烈恐惧、小心翼翼又暗含一丝献宝邀功意味的复杂目光押送下,被如同运送稀世珍宝般,屏着呼吸、蹑手蹑脚地驱往那座悬在所有魔族头顶的、生杀予夺的城主府。
……
硫磺的浓烟,永无休止地蚕食着炎城昏沉的天际。
在这里,豢养混血种曾是深入骨髓的习性。
曾几何时,他们的命运比尘埃更轻贱,魔族的鞭笞与唾骂随心所欲;一旦残躯失去最后一丝价值,便如同废弃的垃圾,被随意拖拽至深渊边缘,抛入那永世沸腾、翻滚着暗红巨泡的地狱岩浆。
炎城最不稀罕的,便是这等流淌着驳杂血脉的生命。
他们如同扎根于焦土石缝间的荆棘野草,割了一茬,转眼又疯狂地蔓生出一片,源源不绝。
旧的死去,不过是腾出空隙,供主人们再去捕猎场拖拽回新的“活物”。
然而,就在这一日,剧变如遮天黑幕轰然垂落,将过往碾作齑粉。
乾坤翻转,只在须臾。
那些曾被碾入尘埃的混血种,竟等来了足以撑塌穹顶的庇护,端坐于城主府最高处的,是一位身着青衣的女子。
素雅的衣袂之下,裹挟着令全城魔族齿冷心寒的铁律:自今日起,凡有混血种殒命,饲主魔族必须以性命相偿!一命抵一命,甚或以倍抵之!
“何其歹毒!何其……狠辣!”这无声的咒诅在每一条暗巷、每一扇魔窟的门缝后窒息地涌动。
那些依靠吸食混血种血肉与劳力积攒下的财富,此刻化作悬顶的屠刀。
珍藏多年、用以续命的珍贵丹药,那些连自己濒死之际都未必舍得含服的保命之物,如今被魔族颤抖的手抠出玉匣。
再是如何剜心割肉般的不舍,也必须撬开濒死混血种苍白干裂的唇,将那昂贵的琼浆玉液强行灌入。
此般景象,荒谬绝伦又令人切齿。
否则,还能如何?
梗直脖颈,对着那杀神城主吼一声“不”?那无异于将全家老小的头颅,亲自递到那比地狱岩浆更酷烈的刀锋之下。
顷刻间,不仅满门血脉断绝,连累代积聚的财帛也将被那府邸贪婪地吞没,片瓦不留。
那才是真正的……永堕无间,死不瞑目。
于是,在硫磺尘烟的笼罩下,炎城上演着前所未有的诡异图景。
魔族们屏着压抑的呼吸,将家中仅剩一口气息的混血种,从阴暗污秽的角落拽出。
昂贵的丹药粉末被小心翼翼地抖落,混入清水;或是撬开紧咬的牙关,将整颗圆润的丹丸塞入喉底,再粗暴地灌下药液,只为吊住那一线游丝般的生机。侥幸未死的,则被仔细检查、清洗。
随后,无论心中翻涌着何等滔天的怨恨与不甘,他们必须低眉顺眼,至少是伪装出恭顺的姿态或搀扶、或抬架、或像押送货物般驱赶着这些昨日仍视若草芥的生灵,踏过灼热龟裂的街道。
熔岩暗河的红光如血,映照着这支沉默而屈辱的队伍,步履沉重地涌向城主府。
每一步落下,都在焦黑的土地上刻印下无声的诅咒与彻骨的寒凉。